阮元等人一路东行,很快在天津见到了许兆椿,与他交接了漕运总督印信之后,阮家行船便也与暂留天津的许多漕船一道南下。至十月份,阮元一行终于抵达淮安,也住进了漕运总督部院之内。
淮安在清中叶时,正处于运河和黄河交汇之处,南方六省漕船,俱要从此北上,而南河总督所驻之处,就在淮安府城之北的清江浦,是以运河之上,从来船行如织,往来不绝。而数以万计的船只过境,也让淮安商贾云集,店铺林立,以供漕帮歇脚饮食之用,更兼淮安地处淮盐产区与扬州之间,也有不少盐商往来城中,更使得淮安食宿衣着之繁侈,几与扬州一般无二。淮安府城下属山阳县,在雍正年间有丁口十六万,而嘉庆《一统志》所载淮安全府人口,已达一百六十三万之数,《淮安府志》亦有言曰:水陆之冲,四方辐辏,百工居肆,倍于土著。淮安此时繁盛之景,可见一斑。
漕运总督府位于淮安府城正中镇淮楼之北,亦是历史悠久,自元朝之时,便为肃政廉访司所在,明初为淮安卫,万历时移漕运总督于此处,至清不变。经过百年扩建,这时漕运总督部院除了大堂、大楼、后厅等正堂,亦有书吏房二十余间,兵勇房三十余间,气象森严,不下各省巡抚部院。阮家诸人见了漕督部院这般气象,也自然连连赞叹。
“没想到啊,过了三年,夫子又可以出镇一方了。这总漕部院看着啊,却也和巡抚部院一样呢。”孔璐华对阮元说道。
“是啊,漕运总督本来官品就同于巡抚,只不过职分之上,略有不同罢了。”阮元也点了点头,不觉感慨道:“三年了啊……既然来了这淮安,也总要对得起这个漕运总督之职啊。”
“夫子还是一样呢……不过眼下漕船都回江南去了,夫子就算想做些什么,现在也不是时候啊?”
“怎么不是时候了?夫人,我来的时候可就听说了,江西有十艘漕船,因水患迟延了数月,如今方到淮安,正想着将漕粮暂时留在这里粮仓,待来年一并北上呢。我这就去看看,或许啊,能寻出些头绪呢。”看起来阮元对于这次外任漕督,早已做好了准备。
“哈哈,夫子还真是勤快啊。”
不想阮元之言竟一语成谶,两日之后,在清点漕粮之时,阮元果然发现了其中问题。
“这里十艘粮船,所运漕粮都清点清楚了吗?”阮元向下属书吏问道。原来这一日,阮元亲自来到了运河对岸的盘粮厅,与督署书吏一并清点了十艘船上漕粮,阮元左右各有一名书吏,正在清理账目,厅前尚有十余名水手,一名旗丁,正在等待阮元的清理结果。
“回漕帅,这里所有漕粮,都已经清点完毕了。”阮元左首那书吏答道,所谓“漕帅”便如“中丞”一般,是当时对漕运总督的一种简便称谓。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阮元听了书吏之言,当即对那旗丁怒道:“李祁运,我看你做旗丁也有七年了,一艘漕船应该载运多少漕粮,你心里不清楚吗?你看看这笔账,你十艘粮船之上短缺漕粮,已有五百七十石之多!你说说,若是这短漏漕粮之罪坐实,你该当何罪?!”
“漕帅大人,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该死啊!”那李祁运从来听闻阮元精于数算,眼看阮元说出他漕船亏漏之数,也不敢再行辩驳,只跪在了地上,对阮元哭道:“漕帅大人,小人……小人们也是迫不得已,生计为之啊,大人,小人以后一定严驭下属,绝不使漕运再有短漏漕粮之事,还请大人饶命啊!”
“迫不得已?那你可知,你们短少的漕粮是什么情况吗?”阮元果然没有留情,而是继续对他斥道:“你等漕帮旧制我也清楚,一年漕运四百万石,共有粮船一万艘,这样看来,每艘粮船当载米四百石,你十艘船少了五百多石米,相当于说每一艘船,都出现了八分之一的亏损!若是所有漕帮都像你一样办事,一年朝廷正赋漕粮要少五十万石,那国库还如何充实,国家亏空,还能怎么去补上?!”
“大人,这……实不相瞒,这些事,小人也想管啊。可是……可是小人也管不了啊?”李祁运看着阮元声色俱厉,更是泣不成声,道:“大人或是初任漕帅,这些事大人还不知情,其实沿漕水手,这些年来大多生计短绌,入不敷出,若是……若是仅靠现下这些微薄收入,根本就养活不了自己啊?所以……所以下面有些私贩漕粮的事,小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大人……是小人不这么做,小人这旗丁之职,也保不住了啊?”
“这是你等偷漏这许多漕粮的理由吗?”阮元依然不肯放松,对下面旗丁水手斥道:“你们一艘漕船少了五十石米,这些米分到你们身上,每个人就算五石吧,这都是上等漕粮,依市价,能给你们折十几两银子出来了!你们一次运粮津贴四两,这是皇上十几年来给你们涨了两番的结果,可你们偷粮食换的钱,是你们津贴银的两倍不止!你们就算平日入不敷出,需要再行补贴,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更何况,朝廷也有定例,你等北上之后,自可运送商货南下贩卖,用以补贴用度,即便如此,你们还嫌不够吗?”
“大人,这……这水手的四两银子,实不相瞒,根本就不能足额发放啊?”不想李祁运却继续对阮元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江西漕帮,从来就很难从漕运上拿到足够津贴银,而且平日漕船过淮,这从漕督到盘粮厅的老爷,哪个不得交一笔帮费啊?所以……所以即便我们带了商货南下,漕帮里也是将赚来的钱集中给帮主,帮主交了帮费,剩下的才均摊给下面的水手,这到手的银子,却还有多少啊?至于大人所言失却漕粮之数,小人也不会算账,又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呢?”
“盘粮厅可有滥索帮费之事?”阮元又向身边两名书吏问道。
“这……漕帅大人,小人也只是耳闻确有此事,却……却未曾亲见,小人平日没……没有滥收任何帮费啊?”右手边那书吏也对阮元慌道。
“哼……若是你等能够认真清点漕粮,这些漕丁还会如此肆意偷漏,而盘粮厅全然不知吗?”阮元看这书吏模样,多半也是收过帮费银的,只是不如一般盘粮厅之人所收那么多罢了。饶是如此,想着一年以内,清点漕粮毕竟还需要依靠这些吏员,阮元还是把话压在了心里。
可到了这时,阮元却也已经看出,漕运之上,水手、漕帮、淮安督漕吏员,已是尽数有弊,官府吏员用度不足,便向漕帮索要“帮费”,漕帮交了帮费,自己开支短绌,便即克扣水手津贴银,水手津贴不足,便只有倒卖漕粮,漕粮短少,就只能额外向交粮百姓索取“加耗”。漕吏与旗丁水手勾结,面对水手偷漏粮食,不闻不问,而水手也并非都是心善之人,大多倒卖漕粮者所偷漏粮米,早已超出了日常开支,是以长年以来,漕运早已出现了公私皆困的局面,想要破局,绝非易事。
“罢了,李祁运,本部院也知道若是本督就这样严惩于你,你心中必然不服,毕竟你们这是补运漕粮,还算是心中念着漕赋之事。”阮元也清楚,如果只是严惩李祁运等水手,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漕运问题,那么以后还会有水手铤而走险,进而出现更多的李祁运来。所以阮元这时也终于松了口,对李祁运等旗丁水手道:“你这五百七十石米,我这里记下了,我可以给你三年时间,让你补上这些缺漏粮米,若是三年之内,你们不能如数补齐,那到了时候,也休怪我无情了,本部院那时只能将你等尽数开革,永不许参与漕运之事!还有,你等水手困顿之事,本部院可以想办法,但这不是你们盗卖漕粮的借口!你们回了江西,也速去跟你们漕帮帮主说一声,明年运粮再到淮安,你们不用再交任何帮费,但若是明年你们再有漕粮短少之事,我定当严惩不贷!你可清楚了?”
“谢大人开恩,小人定当竭力赔补漕粮,谢大人能给小人这个机会!”李祁运听了阮元终于肯从宽处理,也当即对阮元连连磕头,以示谢意,下面水手自也一并下拜,谢过阮元从宽之恩。
“还有,若是在江西那边,我听到任何你等滥行加耗的传闻,到了明年,我一样严惩你等!”阮元又补充道。
“多谢阮大人!小人绝不敢再犯了,不敢再犯了!”李祁运等人继续向阮元谢道。
只是阮元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清查漕船,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回到淮安漕院之后,阮元也重新思考了一遍整治漕务之法,但无论帮费问题,还是偷漏米粮问题,都需要得力的精于数算之人相佐,方能成事。他已经听漕吏将清点漕粮之法尽数说明,漕吏丈量漕船,清查粮食,多用珠算,极易随时更改数字,只要吏员和旗丁水手合谋,便可以轻松骗过上级官员,这一节却也是难办。
想着焦循虽然已经归隐北湖乡间,但如果只是来淮安办事,说不定焦循尚可相助自己,便也先给焦循去了信,想着自己先到北湖与焦循一叙,再商议入幕辅佐之事。果然数日之后,焦循也来了回信,同意了阮元南下来见自己一面的请求。
这时焦循已经在扬州隐居三年有余,并在北湖故地新筑一楼,名为“雕菰楼”,冀求终老北湖。阮元便也乘了小船,连夜南下,不过三日,便即回到了扬州这片熟悉的水道之中。问过雕菰楼方位,阮元便令小船兼程前往,果然在这日落日前抵达了雕菰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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