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巡抚部院就在山陕甘会馆西南,由于明末战争,开封旧有官署已经完全毁弃,这时开封城中抚院藩司,俱是入清后新建,却是不如浙江抚院那般悠久。这日河南抚院之中,也集中了全河南四道九府四州十多名府道官员,河南巡抚马慧裕站在各人最前,等着一旁两名钦差广兴和阮元的最后指示。
“阮侍郎,这……咱们这两日,已将您所问《周易》之事尽数答过了,可说来说去,大家都不清楚您问的究竟是什么啊?这些府道官员,这一晃被叫来开封也有大半个月了,要是果然没什么翻禽之事,二位大人就让他们回去吧,毕竟地方上,这冬月之时还有不少事要办呢。”看着两名钦差神色不变,看不出其中喜怒,马慧裕也主动对二人求起了情。
“急什么?马中丞,这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你这河南官场,从来就有一批人不老实,你们怎么就被那熊之书盯上了?我今天也告诉你们,皇上平日最痛恨的,就是你们下面这些贪赃枉法的奸吏,今天你们出了事,最好老老实实交待出来,说不定皇上仁慈,还能给你们一条活路。但若是你们现在不说,事后被我们查了出来,刑部这边,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还没等阮元开口,广兴便已按捺不住,向马慧裕斥道。只是单凭官品而论,广兴和马慧裕其实是同品,马慧裕听着他这般不留情面,心中也不禁有些不快。
“马中丞,这周易翻禽之事,我已经看过了。”这时,阮元的声音却显得比广兴友善得多:“我有个朋友,于周易一道,著述甚多,所以你等有无大逆之举,我看得出来。之前发给各位的问题,我也都看过了,你们河南府道之中,确实多有修习《周易》而不守正道,言辞近于占卜望气之人,可若说翻禽,你们都不清楚究竟是何意思,想要用翻禽之法妄测天道,图谋大逆之事,你们更做不出来。广侍郎,这段问讯实情,就由我来写吧,皇上看过我这段,也就该对这里放心了。”
这时正值冬月,但抚院内一众河南官员眼看钦差天威难测,都不禁被惊得冷汗淋漓。直到阮元这句话说了出来,大家才渐渐放下了心,人群之中,开始冒出了几丝暖气,甚至有两个知府惊喜交加之下,竟不觉打了几个喷嚏。
“那,是不是说他们都可以回去了?”马慧裕也向两名钦差请示道。
“可是马中丞,在下话还没说完呢。”不想阮元话锋一转,却又对马慧裕道:“皇上上谕之中,让我前来河南调查巡访,其一为翻禽之事,可翻禽之外,皇上也特别言明,若河南有侵私舞弊之举,也要我等一律调查。翻禽的事我自会如实言明,可这侵私舞弊的事,我也不能忘了啊?”
“这,阮钦差,我任河南巡抚这几年,虽说才能不逮,可清查亏空舞弊,一直还是用心的。若说河南府县有些个见不得人的小事,这……或许也有吧,可这种事,谁又能保证一定没有呢?但若说那种显而易见的舞弊之事,我可以保证,河南没有。”马慧裕看起来也算朴实,说起这番话来,面不改色,倒也不像作伪。
“不瞒马中丞,你这里各府县账册,我这几日下来,也看了不少,要说大的账目漏洞确实没有,可也有几处亏空,我看是没有下落了啊?要不然,我念两处与你听听如何?”阮元道。
“那……那就听钦差大人指教吧。”马慧裕听阮元言语逐渐涉及账册细节,却也渐渐不安起来。
“好,这是本地属县祥符县账册。”阮元说着,也果然取了一册账本在手,道:“三年之前,祥符县清点开支,亏欠有一千二百两,这笔钱,直到去年才还上。但我看当时相符知县……彰德府知府黄明歧黄府台,是你吧?你履历我也看过,就在三年前,你给朝廷交了一千二百两捐纳,所以有了优叙知府的资格。黄府台,朝廷法度你应该懂吧?府县任上有亏空,是不能捐纳的,而且你这捐纳之数,正好与县里亏空之数相等!黄府台,你不会是用这一千二百两朝廷国库的银子,去给你自己捐了个知府来吧?”说着,阮元也抬起头来,双目直视左首第二名四品官员,那人确是叫黄明歧,听了阮元之言,登时全身颤抖,汗如雨下。
直支吾了半晌,黄明歧方才吞吞吐吐道:“这……钦差大人,下官……下官是去年才到彰德府上任的,下官捐纳是三年前,可去年方才补上知府,在那之前,下官祥符县的欠账,都已经补齐了啊?”
“黄府台,何为国朝定制,还需要我再解释一遍吗?”阮元也不客气,便对黄明歧道:“国朝捐纳之制,对府县的基本要求,就是在任不能亏空,你说你补上了欠款,就想着朝廷不会追责于你,那后面的人来了,就只会更进一步,连欠款都不补了!若他们有了你这个先例,他们自然会放着自己县里亏空不管,转身就去行捐纳之事,那他们先从府库里拿一千两银子出来,然后捐了官,便把原本属县弃在一边不管不顾,下任县官来了,再拿府库银子去补个知府,如此层层侵吞府库公帑,朝廷亏空,要何时才能补上?!黄府台,既然我做了钦差,下来查办亏空舞弊之事,那你这种逾制捐纳,我也绝不能再容情了。”
“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开恩啊!”黄明歧眼看自己不仅理屈,而且确有违制之事,也终于支持不住,“砰”的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还有呢。”阮元又拿过另一本账册,道:“布政使陈钟琛,你也在这里吧?去年你账上多了九万两银子,写的是各府县为预防粮荒,特意捐了这些银子向直隶买粮,这本也是常事,你前后用了四万两银子,这也没问题,可这剩下的五万两呢?这钱本来不是朝廷赋税,只是士绅捐摊所出,你这里用完了,剩下了,应该将余钱返还出捐之人才是。即便不能返还,这钱去了哪里,你总该在账上有个说法吧?可你这账里,对这五万两银子的下落,为何一句也没再提呢?”
“这……阮侍郎,下官记得,那剩下的五万两银子,是半年前皇上下了赔补亏空的上谕之后,我们拿去发商生息去了,这件事马中丞也知道,绝不是我们隐匿了那五万两银子啊?”布政使陈钟琛看着倒是自信,便对阮元答道。
“陈藩台,皇上下旨准许各地将不急之用发商生息,这件事我也知道。”阮元却对他说道:“可这发商生息,有两个前提,第一是所用银两,应是藩库亦或诸司存银,这样说来,这五万两临时征集的购粮用银,本是不能用的。第二,若是发商生息,应当上报皇上,得皇上允准,方能用银。可陈藩台,你这账册之内,并未附上任何皇上允准的上谕啊?”
“这件事嘛……下官记得,当时我们抚院藩司合议之后,就将这五万两银子发出去了,并没有向皇上请旨……可是阮侍郎,这笔钱我们出借之时,也与商人签了凭据,商人绝不会欠着不还,总之,这钱是有着落的啊?”陈钟琛疑惑道。
“是啊,这五万两银子,肯定是有着落的,绝不是被什么胥吏侵吞了,更不是被人挪用了,就算上奏之事有所欠缺,从结果来看,也没什么不妥啊?”马慧裕也补充了一句,毕竟这件事出了差错,他身为巡抚,也要承担责任。
“马中丞,你若是这样想,就完全错了。”阮元看他二人只想着眼前小利,便也不再犹豫,对马慧裕和陈钟琛直言道:“今日之事,事关五万两银子去向,按朝廷法度,是必须要上报皇上的,可你们对朝廷却是一言不发,便直接动用了这笔钱。你们可以说这钱有所依据,以后要得回来。可你们这般私下擅改朝廷法度,你们让后面的人怎么看啊?这样一笔钱,不用上报皇上,抚院藩司自己也能动用,是吗?那以后的河南巡抚,只会变本加厉,但凡动用藩库存银,都不会再去请示皇上,久而久之,这存银还能不被人暗中侵贪吗?河南我清楚,现在也有赔补亏空之责,可你们账目做得都如此混乱,你们为何不想想,万一哪一日,你们调任了其他地方,新来的巡抚不知这笔账款去向,那这笔钱还能要回来吗?若是这样的事再多上几次,河南大吏再多换上几次,我看这亏空啊,是补不回来的了!”
“这……这事哪有那么严重啊?”马慧裕想着无论如何,自己手里这笔钱也能要回来,即便自己受到处罚,想来也不会严重,是以竟多了几分有恃无恐之念。
“马中丞,这件事对你们而言,确实不严重,可若是今日我将这件事按下了,那以后河南的账,就再也做不清了。所以这件事,既然我查出来了,那就要上报皇上。”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对身边的广兴道:“广侍郎,河南之事,还请侍郎如实上奏,演习翻禽,确是诬罔之言,侵贪舞弊,眼下河南亦未得见,但确有违制之事,也不能置之不理,如此上奏,方是公允之法。”
“阮侍郎,这……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广兴看着阮元对黄陈二人不依不饶,定要责问,也小声向他道:“这件事皇上让我们来办,主要是担心翻禽果然为真,既然绝无翻禽之事,那就结案吧。”
“广侍郎,皇上给我的上谕里,也一并写了河南若有侵贪舞弊之事,责成你我一同查办啊?要不,我也将那份上谕给侍郎看看如何?”阮元坚持道。
“唉,这两件事又不是什么大事,钱也总是要的回来的,便不再上报,皇上还能追责不成?”广兴略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广侍郎,若是日后再有人来河南查案,将这些旧事寻了出来,皇上也定要追责你我啊?”阮元道。
“你这……”广兴还想着与阮元争辩,可说着说着,却隐约想到了另一件事,登时沉思了半晌。
片刻之后,广兴竟完全变了态度,对阮元道:“对啊,阮侍郎,你看我这也是糊涂了,这出京查办控案,怎么能对皇上有所隐瞒呢?这些事,我一定如实记录,这些河南逾制官员,我也一定全部告知皇上,这次办案,正是要告诉他们,朝廷国法无情,断不许任何人在下面肆意妄为!”
“那……我也谢过广侍郎了。”阮元虽然也依稀看出,广兴神色有些不对劲,可他毕竟同意了这件事,那自也不该再去苛责什么。
“好啦,你等也都听着,后面几日,再来我馆驿中做一次供述,若是没事的,之后就回本府本道去吧。既然不是翻禽大案,你们性命自然也无碍了!都退下吧。”广兴也对各府道官员说道,一众知府道员,听了广兴“开恩”之语,也大多喜形于色。只有黄明歧自知公款捐纳,多半要被嘉庆严加查办,跪在一旁不能动弹,陈钟琛和马慧裕也面色黯然,一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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