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九年春,朝廷终于议定,闽浙水师中设立总统帅,由李长庚出任。这一年便由李长庚坐镇中军,率领海坛镇总兵孙大刚,温州镇总兵胡振声一并出击,寻机与蔡牵决战。阮元、李长庚在浙江得了上谕,也立刻开始了准备。与此同时,嘉庆也发现两广总督倭什布为人昏庸,不足以抵挡广东海盗,便将倭什布免职,因那彦成复职以来,办事勤勉,又一度清剿广东会党,便任命了那彦成做两广总督,坐镇广东主剿海盗。
而这时的阮元,也再一次踏上了前往漕帮的船只,从他与吴康成的交谈中,他也逐渐认识到,若是漕帮在海运一事上果然有所阻碍,那么海运之策,即便有所准备,也着实难以施行。想着余得水乃是乾隆元年生人,已是迟暮之年,若不能与他再行商议一番,或许自己再没有机会了。不过这一日抚院的行船倒是顺利,进入嘉白帮区域之后,便早早有迎送船只前来,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将阮元迎入那庵堂之中。
只不过这一日,阮元却依稀发现,这庵堂似乎与之前来时不同,庵堂之侧竟多了一个木制站笼,站笼之中,落日下尚看得清楚,正有一人披头散发,垂着脑袋立于其内。那人听得脚步声响,略微抬起了些头,阮元却依然看不清他面孔,看他如此憔悴,似乎也是受了重伤,可漕帮之人,似乎也对他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
“阮中丞,多年不见,中丞风采依旧啊!”不知觉间,阮元已走进了庵堂正殿,只见眼前已多了一个老者,正是余得水。可是阮元见了这时的余得水,却也不禁心中一惊,原来这时余得水须发皆已斑白,面色相较于数年前,也已经大为憔悴,毕竟他这时已年近七旬,又多为苦力,老年时精力消耗更甚于其他人,这次二人见面,多半也就是最后见一次面了。但余得水犹自兴趣盎然,笑道:“不知中丞今日来看小老儿,是有何见教呢?”
“当然。”阮元清楚,这一次来漕帮是有求于人,只好先给漕帮些便宜,便道:“去年运河不通数月,漕帮亦多受其累,是以我已经上疏圣上,暂缓贵帮去年的扣项,以安贵帮帮众之心。”所谓扣项,是漕帮运送漕粮之后,官府尚需扣下的一笔费用,阮元为嘉白帮延缓扣项,当然也让嘉白帮的经济负担得到了改善。
“哈哈,如果是这样,小老儿还要多谢阮中丞啦!”余得水也笑道:“不过,中丞若是只有扣项这一件事,大可送一封信过来,我等漕帮,自然会对中丞加倍感激,绝不敢再有私扣漕粮之事。却也不劳中丞亲自前来一趟啊?中丞今日过来,是另有要事吧?”
“是,不知庵堂之前那个人,究竟犯了何事?竟要被贵帮罚站到生不如死之状?”阮元问道。
“阮中丞还真是勤学好问之人啊?”余得水笑道:“那被囚在外面的丁阿毛,小老儿也曾听闻,平日倒也能干,不过……就是身上有些地方,自己控制不住。前些日子,竟然和自己嫂子通奸,正好被帮里其他弟兄捉奸在床。咱漕帮啊,从来都是最重兄弟情谊的,您说他做了这般见不得人的事,咱弟兄还怎么容他啊?所以小老儿也没有办法,只得依照帮规,先将他罚于站笼站立三日,之后再行沉塘了。”
听到“沉塘”二字,阮元心中也不禁一惊,忙道:“余帮主,沉塘乃事关生死之事,帮主怎可随意行之?他虽然有过,却也应先交由官府,经官府刑讯公断。更何况通奸虽然令人不齿,若无他事,却也绝不致死啊?”
“这个中丞却是有所不知,咱们漕帮里面的事,从来都是咱漕帮自行处断,外面村落,不是大多也一样吗?只有两帮互斗,或者涉及官府之事,小人不能自行决定,才来告官,求官府居中裁决的。”余得水说着这些,竟似漕帮自行处决水手,也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旧习一般,丝毫不以为异。
“余帮主,这……你怎能如此说话呢?”阮元见余得水竟丝毫不为其所动,也忍不住劝道:“国法从来严禁私斗,亦不许百姓自相复仇,便是因百姓无自断之力,若人人都可自行处决他人性命,那今日一人被私相处断,明日他妻子亲族,便也可以同样的方式复仇,如此冤冤相报,天下如何还有宁日?是以但凡涉及用刑之事,均要问过官府,依笞杖徒留死五刑相决。今日这丁阿毛究竟应该定下何等罪名,我姑且不论,但眼下帮主之行,足以置他于死地,那帮主的所作所为,不就成了僭越国法吗?余帮主,在下与帮主认识多年,深知帮主绝非违逆朝廷之人,帮主所言沉塘,乃是这里陋俗,绝不可再行以此取人性命,下官也是看在与帮主多年相识的份上,希望帮主听在下一言吧。”
“哈哈,阮中丞,您是不是觉得,您这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啊?”不想余得水不仅不愿改变原来态度,反倒面不改色的对阮元笑道:“老夫与中丞结识也有七年了,老夫也再对中丞说一句真话,中丞若是不信,大可拿着他丁阿毛的所作所为,到其他帮里去问一问,若是有一处漕帮用刑比咱们轻了,那老夫这几十年漕帮日子,也就算白过了。中丞想要用法度约束漕帮之内的这些事,或许想法是不错,可若是中丞真的这样做了,只怕沿河漕帮,就再也不愿意和中丞共事了啊?这几年,漕帮的事老夫也清楚,他们为什么悉数听命于中丞?其一是因中丞果然为漕帮水手着想,其二嘛,便是因咱们漕帮内部之事,仍属自便了。中丞,其中得失,您可要想清楚啊?”
阮元听到这里,心中也不禁一阵黯然。其中他也清楚,自明代以来,民间乡村法度,素有“轻前朝所轻,重前朝所重”之事,所谓重者,指的是谋反叛逆之行,明清以来刑罚日严。所谓轻者,便是民间风俗之事,大多由乡村聚族自决,反倒是不用官府用刑了。可民间自决,往往有严苛之弊,许多乡村宗族本是见识不多,便在风俗规范上一味求严,诸如通奸等违背风俗之事,依刑律大多只是杖刑徒刑,依部分村规却要付出性命代价,漕帮出身底层,自然沿用了这种下层风俗。自己虽然也对这种苛刑不满,可一人之力,又如何与数百年根深蒂固的民俗相抗衡?想着毕竟自己对漕帮尚有所求,只怕丁阿毛的性命,自己是保不住了,惆怅之余,下面的话竟也说不出口。
“不过中丞这突然前来老夫庵堂,不会只是为了救那丁阿毛一命吧?”余得水似乎也看出了阮元心中所想,笑道:“这丁阿毛平日也没干什么大事,中丞来此之前,应该是不识的。也就是说,中丞今日另有一件要事,想要与老夫商议,是不是?不如这丁阿毛之事,咱们就先搁置下来,先谈正事吧。”
“确是如此。”阮元道,说罢,便将漕粮海运之事,说给了余得水听。为免余得水过于反感,这时他也只得解释道,漕粮只是分出部分进行海运,漕帮运粮依然无碍。可即便如此,余得水听完阮元所言,却仍是眉头深皱,绝无半分喜色。
“其实不瞒中丞,这海运之事,就算真的能成,只怕老夫也看不到了。”余得水沉思半晌,不觉叹道:“老夫和中丞不同,这辈子,都是靠力气过活,年轻的时候,也不知积下了多少旧病,这些日子,也是一日比一日更甚了。就算中丞的建议,得了皇上许可,那时老夫又在哪里呢?所以这件事,老夫本来是可以不管不顾的,可我舍不得啊……中丞,说句未必好听的,您这样漕运改海运之策,是要断咱下面所有弟兄的命根子啊?”
“余帮主,我方才已经说了,只是部分漕粮改成海运,如此说来,贵帮运粮之事,也不会受到影响啊?”阮元道。
“若是但凡政事,便如中丞最初所预想一般,那天下之间,又哪里还有这许多繁难之事呢?”余得水苦笑道:“若是果然行了海运,这改漕为海的省,会是哪个?多半便是江苏和浙江了,江西、湖北,那边漕帮我也清楚,境况还不如咱们呢,更何况川楚之役打了七年,皇上绝不会再轻动川楚百姓生计,这一点中丞应该清楚啊?到时候,中丞说是部分漕粮改为海运,其实浙江要承担的,是其中绝大部分,那时即便留下咱们漕帮,漕帮需运之粮,需用之人,还有多少,只怕一半人都要断了生计啊?”
“余帮主,您这样想问题,未免也把未来之事想得太窄了。这海运之事,我想着一样需要数千人手,若是到时候,能让漕帮之人去海上运粮,这漕帮生计,一样可以得到解决啊?”阮元还有自己的预备办法。
“那中丞想过这些吗?”余得水道:“第一,漕运和海运截然不同,运河无风涛之险,所以帮里水手虽然在水上过活,却未必能走海路。第二,沿海上下,一样有不少靠海为生之人,若是到了时候漕帮的兄弟到了海边,能竞争过那些人吗?到了最后,漕帮这些兄弟,还不是要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中丞为何不想想,漕帮生计,本来也不甚宽裕,可为什么沿漕上下,水手足有十万之数,与他们相关联之人,更是不下百万,只不过是因为这漕运乃是国制,百姓依国制而生存,即便所得有限,也总有个安稳的心思啊?若是有朝一日,这心思都被断了,那千里运河,只怕再无宁日了,那样的情况,就算中丞觉得无所谓,难道皇上也能眼睁睁看着川楚之乱,再起于这条河吗?”
“中丞,老夫的日子没多少了。但老夫这辈子,八成的工夫都耗在了这条运河上,我舍不得这条运河,也舍不得这些弟兄啊。中丞是读书人家,或许也不清楚,这些弟兄,若是有地可耕,有机可织,何必来干这一行呢?若是老夫再不能护得他们周全,那也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嘉白帮,不,这沿河十万漕帮之人沦为流民,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啊。这样的情景,恕老夫不能认同了。”
阮元本也清楚,漕运改海运之事,绝非朝夕可成,只是听了余得水之言,方才清楚,漕运上下,早已和大运河紧紧绑在了一起,要想打破漕运困局,绝非几句空言所能实现。或许沿漕上下,官吏也从漕运中获得了不少好处,可一旦改漕为海,官吏所失去的不过一处财源,却不致危及生计,漕运水手却可能被彻底推入深渊。这样想想,海运之事,即便可成,也需要进一步规划才是。只好对余得水道:“余帮主,若是如此,这件事我也会向皇上禀明。帮主不舍得这些水手,皇上自有好生之仁,也绝不会贸然行事。”
“如此,老夫也谢过中丞了。”余得水道。
“不过……余帮主,那丁阿毛就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吗?”阮元想着毕竟看到了这些漕帮之事,总是不能弃而不顾,又对余得水道:“毕竟他所犯之事,距离死罪太远了。所以我也想着,余帮主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至少……至少留他一命呢?”
“若是如此,老夫也和下面兄弟们商议一下吧。”看起来余得水还是给阮元留了几分余地,可他话语却并未放松:“毕竟老夫后面这些时日,也要靠着他们不是?若是他们也愿意减死一等,那老夫又何必杀生呢。可若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人认同中丞之见,仅凭老夫这几分面子,他丁阿毛的性命,还是保不下来啊?”
“那也谢过余帮主了。”阮元清楚他所言非虚,便也再次向余得水行过礼,拜别了漕帮。不过这一次回程,阮元心中却比前两次更为惆怅,看来海运、风俗这般根本之事,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实在是过于微弱了。
而这一次,也是阮元最后一次前往嘉白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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