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川楚战事,不过一时,但运河漕务,却是我大清之根本。”戴衢亨道:“庆中堂之言确也有理,可眼下盗贼频生,其中因由之一,便是官府吏员、沿漕水手这些依赖朝廷岁入而生之人,近年来日渐困顿,其中心术不正者,便铤而走险,与盗匪相勾结。若是水手薪资足备,再加以严办,臣相信沿漕上下,水手得以自持,奸吏亦不致从中取利,对朝廷防范贼盗,实乃有利无害之事。至于开支,眼下虽然战事紧张,尚需开销,可若是来年、后年,战事得以平定,朝廷不就有多余的岁入可以支给旗丁水手了吗?是以依臣之见,不如这两年将不急庶务裁抑一些,省出些开支接济他们,待战事平定,亏空得补,这多出来的十万两开销,也就不成问题了。”
“戴衢亨所言有理,既然眼下朝廷亏空日甚,朕自然也不能动用其他开销。正好这两年依高宗皇帝旧例,朕不宜摆驾圆明园,亦不宜前往避暑山庄,那这两笔开支省下来,也足够一时之用了。”嘉庆斟酌利弊,最后还是同意了戴衢亨的建议。但即便如此,嘉庆却另有想法,又道:“传旨,自嘉庆五年起,沿漕水手如有自杭州运粮至京城者,一人给银三两,头舵水手,依例递增,其余地区,依水程酌减,水程最少者,给银不得少于二两。不用铜钱,一律支给现银。若如此,江浙漕务之弊,自当有所改善了,你等下去拟旨吧。”
嘉庆之念,便是水手增薪之事,即便是阮元提出建议,最后的规划,具体的银钱数额,都要由自己决定。这样才能保证天恩出于上意,杜绝臣下借此邀功,收买人心。至于增薪之数,大体在十万两上下,庆桂与戴衢亨先前各有建议,这时见嘉庆折中裁断,也没有其他意见,便即跪安拟旨去了。漕务得以改善,对于阮元而言,自然也是个好消息。
只是这时的东南沿海,却绝非太平之所。若是久居沿海之人,不会全然没有预感,即将到来的嘉庆五年,一场真正的风暴将要席卷浙江。
这时已至腊月,但南海之上,却依旧尽是暖意,平静的东沙之畔,数十条大船正静静矗立在海浪之中。这里距离广东陆地已有百余里之遥,虽也是清朝所属,却几无人烟。时间久了,许多走私商贩,乃至海盗,都愿意将这些荒凉岛屿视作冬季栖息之所。只待入春南风大起,再乘风北上,劫掠东南各省海疆。
这一夜正当二更,海上原本除了风浪之声,便无动静,忽然之间,东边海岸线上,又有十余条大船向着这只船队靠近,为首的大船都有十余丈长,二层许高,相继进入了这里的船队。而船队似乎也早已和来船打过招呼,并不阻拦。很快,几条来船都放下小船,二十余人前前后后,从几条大船上跳进小船,一齐向船队居中的一条大舰靠拢。
正中这大舰有近二十丈之长,船头高耸,倒是比几条来船都还要高出半层。这时已是深夜,风帆已然撤下,只留下三根孤零零的桅杆高耸在夜色之中。船上物事也极为凌乱,帆布、绳索、兵刃都随处抛在地上,右舷的角落处,更是躺着十几门大炮,横七竖八,众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走了过去,只见船尾处,一个人影早已站立多时,见了这些来客,只一抱拳,并不多话,便将各人引入了船舱之中。
到了船舱之内,却又是一番新的天地,只听得四周舱室之内,竟有一大半都有高声呼喝之音,仔细辨来,大半都是打牌之声,其中又有不少是在指斥对方使诈,甚至伴随着酒碗的摔裂声和重物的落地声,似乎一些海盗赌输了钱,便不认输,竟和对方拳脚相搏起来。海盗以船为家,朝生暮死、一夜暴富都是常事,是以也不再拘谨什么兄弟交情、朋友之谊,只一切率性随心,务求尽欢罢了。其他一些船舱里,还有零星的奸笑声和哭泣声,似乎是海盗们抢掠了岸上人口,正在施暴,不过这些哭泣声中,倒有不少是青年男子的声音。这一行人对于海上种种,早已看做家常便饭,都是充耳不闻,只向着船舱尽头走去。到了尽头,又有一道梯子,通向更下一层,几人一个接着一个,相继走了下去。
在下层行得十余步,为首那人便停在了一处房门之前,轻敲门道:“侯爷,福建凤尾帮、水澳帮,浙东箬黄帮的人都到了,是让他们进来吗?”
“好,你先进来。”一个阴沉低哑的声音从门中传来,自然是那“侯爷”的声音了。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昏暗的油灯之下,一个人影正坐在一旁自酌自饮。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削,头发蓬乱,不梳辫子,衣服宽大,也不似清人衣衫。一副尖脸上挂着个鹰钩鼻子,双目之中,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气,即便灯光昏暗,却也看得清楚。“侯爷”看着来人,招呼他走得近前,道:“黄葵,顺化那边怎么样,法兰西人到底愿不愿意把手里的炮卖给咱们?”说的却是中文。
“侯爷,这法兰西人好像也有些难处,说是鹰炮都可以卖给咱们,只是三千斤以上的重炮,却是没货,咱们就算去买,最多也只得三门重炮了。”那叫黄葵的人答道。
“他们哪里是没有?他们就是瞧不起咱们!不愿意把最好的炮卖给咱们罢了!”那“侯爷”听了,便即大怒,一把将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又道:“这些法兰西人,就是欺软怕硬!他们哪里是没有重炮,分明是把最好的火炮,都卖给了郑一、乌石二他们,留给咱们的,当然就只有三门了!他奶奶的,非得老子打几个漂亮仗,他们才知道,把重炮卖给那些杂碎,他们瞎了眼了!”他所言郑一名叫郑文显,乌石二名叫麦有金,都以绰号闻名,是这时广东海上声势最大的海盗领袖。看来虽然他身为“侯爷”,却也只能屈居其下了。所谓“鹰炮”则是当时的一种轻型火炮,便于携带却威力不足,是以对于西洋重炮,海盗们的渴求程度,甚至远远高于清朝官府。
“侯爷,眼下顺化那边也不太平,皇上的兵马,快要守不住了。法兰西人好像,也不敢再待在顺化了。”黄葵道。
“那他们把炮卖给我,岂不更加方便?!”
黄葵只好答道:“侯爷,这……他们虽然说重炮只能卖给咱们三门,可上好的弹子,他们却还愿意卖的。他们这次从西洋,带来一种全新弹子,说是引爆之后,一半弹子会飞出来,若是朝廷再和我们打仗,咱一炮下去,就能直接打断他们的桅杆。侯爷,小人想着,既然炮不多了,咱要么买些弹子回来,和朝廷那些废物交手,也是绰绰有余了。小人听闻,朝廷官军可没这些玩意呢。”
“那好,你看着办吧。对了,那水澳、凤尾两帮答应给咱们的人,都到了吗?”“侯爷”又问道。
“都到了,今日商议过要事,明日他们就去过船。小人听说,这次他们那些人里面,有好几个后生,长得都挺俊呢。”黄葵道。
“好!告诉他们,这里事商议完了,就去过船!对了,那几个后生你看仔细点,一定要看过眼的。这一个月没上岸了,也是该找几个人……嘿嘿……让他们进来!”“侯爷”喜道。
黄葵听了,便即走回舱门,叫了后面一行人进来。这一行人约有十二三个应声而入,其他人在外守着。进了船舱,便分三伙坐了下来。那“侯爷”道:“今日正是个好日子啊,你们闽浙三大帮派,和咱们大南结成同盟。到了来年,便齐头并进,浙江那数不尽的财宝绸缎,就是咱们的掌中之物!水澳帮林帮主,听说你的船,这一年来多了不少啊?怎么样,浙江现在也不在话下吧?”
左首一个精壮汉子应声道:“侯爷,在下的船,这一年虽是多了些,但怎么敢和侯爷您比呢?到时候当然是侯爷吃肉,咱兄弟几个,每人分几口汤喝,也就饱了。侯爷说的不错,浙江能上船的官军,不过三四千人,咱们若是联手,那就是以二敌一,甚至以三敌一之势!侯爷,若是来年这笔生意成了,依在下看,就算那郑一和乌石二,也要让着咱们三分了!”
“好!来年这一趟,若是发了财,一定少不了你水澳帮那一份!凤尾帮庄帮主,你那边如何啊?”“侯爷”又问道。
“侯爷,咱凤尾帮既然决定和大南共事。来年这笔生意,自然应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右首边一个汉子说道。这人看起来虽也有几分剽悍之气,却要比先前那林帮主沉稳得多。
“好了,既然咱已经结了盟,你们也没必要报喜不报忧了。我可是听说,两个月前,小猫帮和浙江官府打了个照面,情况不太妙啊?江帮主,你箬黄帮就在浙江,对这事可有听闻?”“侯爷”也绝非骄纵之人,又向左首靠后的一边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猫帮不过十几条船,那官府把他们怎么了?就打沉了一艘船,其他人全回来了。所以照我说啊,到了来年,咱们就趁南风之利,一举突入浙江,能拿多少拿多少,到时候,咱几个再回来一起喝酒!侯爷,您看怎么样。”左首后侧一个粗豪的汉子似乎对清军完全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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