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你们……你们就这样抢了我们一船东西,你们这种行径,和阿尔及尔的异教徒有什么区别?你……你们还不把货物还给我们,你……你们要下地狱的!”不想就在这时,西洋商人之中竟有一个身影站了出来,对着蔡牵斥骂道。看这人模样时,只见他满脸络腮胡子,一身黑色长袍,竟与寻常商人大异,看起来像是船上随行的传教士,并非普通洋商。
“放屁,你他妈咒老子下地狱,老子现在就让你去地狱看看!”这传教士说得全是中文,海盗们一听即懂,蔡粼当即按捺不住,对着那传教士便开始斥骂起来。
“算了,今天老子心情好,有个敢说话的人多嘴,胡乱说上几句,却也是件好事。”蔡牵这日却是轻松自在,似乎相比于大开杀戒,他倒是更想找个人随便聊聊天。便对蔡粼说道:“把他带过来,异教徒,地狱,哈哈,有意思。怎么样,西洋大胡子,我这里的酒,你能喝下去吧?要是你连我这里的烧酒都不敢喝,那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辱骂于我啊?”
“我……我……”传教士看着蔡牵,也完全不敢相信这个人被自己骂了一顿之后,竟然还想带自己喝酒。
“大胡子,你他妈还在这站着干什么?大老板让你过去,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再嘟嘟囔囔,小心老子要你狗命!”蔡粼看着蔡牵想留这人性命,也只好一把将他推了过去,不过这传教士身材高大,被蔡粼这样一推,竟只是晃了一晃,并未摔倒。
“行了,跟老子过来吧,今日老子不杀人,你的命,就算保住了!”蔡牵一边不屑的看着那传教士,一边自己上了尾楼。这传教士眼看蔡牵过去,清楚身在贼船,还是忍辱负重的好。也便跟着蔡牵上了尾楼。蔡牵旗舰甚为高大,尾楼之上,茫茫东海,一望无际,传教士看着这片有些陌生的大海,竟也意外多了几分开阔之感。
“你会说汉话?不错,那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蔡牵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个酒瓶,放在传教士面前。
“我……我是大西洋人,叫特纳,以前就在澳门传教,前几年回了国,今年又来中国,不知为何,我们的船偏离了航线,然后……然后就遇上了你们。”这个叫特纳的传教士喘息已定,言语上竟也流畅了很多。
“不知为何?这个按我们的话说,叫做缘分,你这样阴差阳错的到了我船上,这是天意啊?你说你传教,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信的教,竟然让你到了我这里,我在你眼里,不就是个该下地狱的……异教徒吗?”蔡牵饮下一口酒后,似乎对这个西洋人更多了几分兴趣,竟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那是……那是因为,上帝看你还有忏悔之心,所以派我来这里,指点你走向正途,你……你要是不肯皈依天主,洗心革面,那你一定会下地狱的,我……我是你最后的希望。”特纳看蔡牵并无先前自己印象中,海盗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也渐渐鼓起了勇气,依着寻常传教之语,对蔡牵应辩道。
“那你说的阿尔什么的异教徒,他们之所以该下地狱,就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你说的天主上帝?”蔡牵又问道。
“那……却也不是,他们在教义之上,不过误入歧途,若是还能做个善人,我想……未必就要进地狱。但海上的所作所为,他们……和你一样。其实,就算是信天主的,若是如你这般肆意把别人财产劫为己有,恐怕……恐怕也要下地狱。”特纳想着这时第一要务,乃是尽量劝说蔡牵信奉天主,是以地狱之事,自己说的也宽和了许多。
“那他妈凭什么是我下地狱!”不是听到这里,蔡牵却突然一声暴喝,紧接着,蔡牵又饮下一大口酒,对着特纳骂道:“若是你要老子下地狱,那老子告诉你,这岸上那些种田的,做买卖的,他们统统都该死,统统都该在老子前面滚进地狱!也罢,到了那一天,老子他妈不过就是个贱人,地狱,有什么不敢下的?!倒是那些个岸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子想要看看,他们进地狱的时候,是一副什么狗屁样子?!”
“大王,这……”特纳听着蔡牵之语,却也一脸茫然,不觉问道:“大王,你生气归生气,为什么……为什么要叫自己贱人呢?我在中国也过了十多年了,贱人两个字,不是骂人的时候才用的吗?”
“贱人?哈哈,你毕竟是个洋人,中国的事,有的是你不知道的吧?”蔡牵看特纳无意与自己争吵,却也平复了下来,对特纳道:“我说的贱人,不是用来骂人的,而是这里,这片海上,从来就有一群人,他们在官府的户籍册子里,就被写作贱人!一个人,若是生来就是贱人,他不能当官,不能经商,只能打一辈子鱼,或者在岸上烧烧水,帮人剃头,又或者婚丧之事,给人吹拉弹唱。而贱人做的这些,在岸上的人看来,都是天经地义!他们想不给钱,就不给钱,想骂你一顿,就骂你一顿。你去官府,官府也从不给我们这些贱人半分好脸色看。那你说,难道我们这些人,果然就是天生命贱,果然就应该活得低人一等吗?”
“这……可是我听说,现在这位大清大皇帝,他的爷爷在位之时,就已经把贱籍废掉了啊?”看来特纳在中国十多年,很多事还是清楚的。
“废了?你这话说的,怎么就和三岁小孩一样糊涂?”蔡牵冷笑道:“朝廷的制度废了,所以呢?所以那些人心里的高低贵贱,也就一并废了?笑话!那些岸上农人小贩,眼看着咱们和他们以前一样,多少咱们以前不能做的事,现在一点点可以做了,他们看着才恨得牙痒痒呢。平日做活做不过你,就骂你贱人,平日做生意赔了钱,说是钱都被咱们贱人赚去了,还要让我们把赚了的钱给他们分一半。县衙门里那些做官的,更不管事,哼,他们又怎么管得了这些?他们用衙役,使唤百姓当差,还用得着那些人呢,那你说咱们打官司打到官老爷那里,有几个官老爷会向着咱们?咱们有些人,也想着既然贱籍都废了,那咱们也去当差不就好了?后来咱们才明白,有这样想法的,统统都是蠢货!只要衙役里有他们的人,他们就有一万个理由,能把他们的人塞进去,而咱们的人,在那里连一个月都干不了,成天看着他们,他们眼里心里,写的都是贱人两个字,这样的日子,还不如上船痛快!”
“难道,大王你当年也是……”特纳听着蔡牵言语,似乎明白了什么。
“想听啊?想听你也喝一口。”蔡牵一边说着,一边把特纳那瓶酒也打开了,塞在特纳手里。特纳不知这种酒味道如何,当即饮了一口,还未完全入肚,便只觉辛辣刺鼻,忍不住大声咳了出来,一口酒倒是被吐出来了一半。
只是,这一口酒喝了下来,特纳却依稀感觉,这瓶酒里,或者说蔡牵这艘船上,竟似有另一个世界一般,一个毫无规矩,残暴成性,却又……无拘无束的世界。
“哈哈,你还能喝下不少啊?”蔡牵看着特纳狼狈之状,竟也笑了出来,看来,特纳这第一口酒,还是让他非常满意。接着,蔡牵也逐渐不再对他掩饰,径自说道:“你猜的没错,老子当年,就是个同安船上的渔户,咱们以前,被官府叫做‘蜑民’,在岸上人看来,咱们就是这世上最卑污不堪的一群人。咱们没有房子,每日便在船上过夜、吃饭,老子我当年,也是生在船上的。但这又怎么样?有了船,老子在这片海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些人有房子,还以为自己了不起呢,他们就不想想,他们的一辈子,早就被捆在那房子上了!你说,是一辈子只走过三五里路好啊,还是有个船,可以四海为家好呢?”
“当然了,你说的也对,老子出生的时候,官府那边,已经不再把咱们当贱人了。没错,老子爹娘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老子后来,听了他们的话,就去了同安官府当差,想着给官府干活,总能得着点钱吧?哼,没想到,老子就没有一个月领过足够的赏钱!就算有,那些务农的、做工的人家出来的听差,一个个看你有钱,就跟天塌了似的,成天管你借,借了,就不还,不借,就骂你。你说这样的狗屁日子,是他妈人干的吗?也就三个月,老子就不干了,这些狗屁良民,在老子看来,他们一个个都该下地狱!”
“可话说回来,老子没了活做,总要寻个新活去干吧?所以后面那几年,老子什么都干一点,船上打鱼,虽然没什么意思,却也干了不少,给人弹棉花,这也干过。还有就是……老子手气还算不错,每次下赌场,都能赢不少回来,谁知道我为啥总能赢呢……但别管赢不赢,总之,那几年老子也算活得有滋有味,下海做买卖这种事,那时候还真没想过。”
“可就是这样的日子,居然他妈也有人不让你过!那时候老子赢钱多了,下赌场的次数也就多了。嘿嘿,那日老子又到了同安去赌,没想到赌场之内,竟有个以前老子认识的衙役,那个狗崽子,仗着自己家是织布的,算是世代良民,对老子就一口一个贱人。老子一开始也习惯了,只想着赢他一笔就走,哼,他奶奶的……这个狗娘养的畜生,老子堂堂正正下注,把他赢得一干二净,这厮竟然恼羞成怒,一把把桌上银子全拿了去,还跟老子说,老子这种贱人,就他妈不配赢钱,只配老老实实给他孝敬!老子看他那个猪狗模样,再也忍不住了,正好,老子身上当时带了一把杀鱼的刀子,老子就没多想,对着他心窝就是一刀!后来嘛……老子也知道同安混不下去了,就只好逃了出来,反正这片海这么大,有个过活的地方,也不是难事吧?”
“哈哈,当时老子也没想到,就在这片海上,那时候出了个打家劫舍的头目,叫林发枝,老子想着反正没地方去了,就索性投到了他船上。那时候,船上也有不少跟老子一样的蜑民,所以老子也活得痛快,把他们当兄弟。过了两年,林发枝见钱眼开,官府收买他上岸,他果然就去了,可他走了,他的人却带不走了!林发枝散伙的时候,一半弟兄不愿意跟他走,都想着跟老子一起在这海上,继续做没本钱的买卖,那老子不自己做个大王,岂不是对不起这帮弟兄?所以老子就凑了几艘船,在这边继续找落了单的商人下手,不过那个时候,和老子一样在海上做生意的,还有不少人,老子这几艘船想要单干,总是难了些,所以老子找到那时候一个叫水澳帮的大帮,加入了他们,后来水澳帮也完了,但老子的船和人手,也一点点拉了出来,也就……就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蔡牵投入水澳帮之前势力孤弱,是以从未有人在意于他,即便阮元、杨吉等人,对蔡牵的了解,也都是自水澳帮而始。而听到林发枝的名字,特纳眼中,却也露出了异样的神色,原来特纳早在乾隆末年就已经来到澳门传教,对当时闽粤海盗早有耳闻,那时第一个在福建海上大举劫掠商民的大海盗,就是蔡牵说的林发枝。
“大王,我看你这个样子,我……若你不是个海盗,我看着也是个能做朋友的人。”特纳听蔡牵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再看蔡牵模样,虽然是海盗头目,却也只穿着寻常衣饰,所饮之酒,虽说浓烈,却也有些粗糙,看着尾楼之下,这时也有不少海盗放松了下来,随便取了几瓶酒在喝,他们的酒瓶,竟与蔡牵的一般无二。看到这里,特纳也渐渐清楚,船上海盗,或许大半也是像蔡牵一样,在岸上饱受歧视的蜑民之后,岸上他们低人一等,上了船却被蔡牵看做兄弟,也难怪从林发枝那时开始,已经过了十多年时间,蔡牵却依然可以屹立海上,让官府无可奈何。
“哈哈,既然你上了我这船,又碰上我心情不错,至少今天,我可以把你当个朋友。”蔡牵也不再与特纳争辩,而是自顾自地又饮下一口酒。吕姥听说蔡牵寻了个外国人在船上对饮,自觉有趣,这时竟也上了尾楼,看着醉醺醺的蔡牵和特纳,便向蔡牵调侃道:“蔡牵,今天挺有兴致啊?这还找了个洋人上来,怎么?你对洋人也有意思?”
“大王,这位是……”特纳看着吕姥,却也是眼前一亮,这时虽已渐入冬季,闽南却尚属温暖,吕姥这日也只穿了一对木屐,一双赤足露在特纳面前。如此打扮之人,特纳在澳门的中国人里,竟是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