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爱读 > 大清疆臣。 > 第六十一章 清廷分裂

几日之前,由于新君继位,即将大行封赏,王杰和董诰也到了吏部,与刘墉交办过相关文书,可刘墉耳聋眼花,二人说了半天,刘墉才勉强听清二人要把乾隆拟定的名单交由吏部审议。此时满臣中尚有一位吏部尚书保宁,可他实职是伊犁将军,不在朝廷任官,吏部唯一的现任尚书就是刘墉。

刘墉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摸索了半天,都摸不到二人手里的名单。这时几人身边的吏部侍郎富纲忽然道:“既然刘大人身体不适,就由下官代劳吧。既然皇上都定了,吏部该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此说着,自然是只准备按拟定人员上奏了。二人听着富纲这话,也不好争辩,只得把名单交给了他。

可二人也都清楚,富纲得入吏部,正是和珅一力保荐而成。随后,二人又回到东华门,准备去军机处值班,走着走着,二人不知不觉间,想起来这条路上,十年前二人曾与朱珪一同退朝,彼时为了与和珅相抗,三人绞尽脑汁,想着如果后面几科殿试,能选拔出新的人才,自然有利于对抗和珅,可十年过来,效果却不尽理想,而和珅的势力甚至数倍于十年之前。

从当年登科进士的情况看,确实有不少进士,在八九年的学习、锻炼过程中,崭露头角。那彦成这时已做到三品詹事,而且旗缺易补,年后加授内阁学士,应该不难。孙星衍拟了兖沂曹济道,是正四品,钱楷升了江南司员外郎,汪廷珍先前因办事不当,暂时降了侍讲,但也不算严重,故而已经拟着次年重任侍讲学士,只有胡长龄还是国子祭酒,一时无官可迁。至于阮元,自不用说,上一年山东督学,考绩出色,历任三品也有近四年了,这一次升任二品,大有可能。只是乾隆五十五、五十八年的进士资历尚浅,目前即便升迁,能得到的好位置也不多。

但即便如此,这些新科进士,影响力依然有限,大多只是中级官员,难以决定上层要事。可是和珅的党羽,无论中外,都已把持了大量要职:户部尚书福长安把持户部已近十年,和珅亲信苏凌阿补了刑部尚书,吏部侍郎富纲、户部侍郎永保、工部侍郎吴省钦、内阁学士吴省兰,亲附和珅,人尽周知。这一年上任的兵部侍郎李潢,被和珅请入府中,为小儿子做家教。福宁改了两江总督,和珅弟弟和琳在四川总督任上,和珅姻戚伍拉纳是闽浙总督,如果毕沅也算和党,他即将上任湖广总督,这又一个位置保不住了。西安将军恒瑞、荆州将军兴肇,身为宗室,却也时常与和珅互通声气。福州将军魁伦虽不是和珅同党,可他是福康安提拔,因此对福长安也有好感,与阿桂则几无交往,更瞧不起王杰等人。

此外巡抚、布政使、提督、总兵亲附和珅之人,更是不可胜计。清朝最关键的两个提督,九门提督是和珅自己兼职,直隶提督则是和珅心腹庆成,和珅还兼着镶黄旗的领侍卫内大臣。而这还不是最糟的问题,更让二人无奈的是,由于乾隆在位最后几年,各部院京卿能不罢免,就不罢免,到了这个时候,很多部院卿官都垂垂老矣,刘墉只是其中之一,其余礼部尚书纪昀七十二岁、刑部尚书胡季堂、都察院左都御史金士松六十七岁,工部尚书彭元瑞六十五岁,就连王杰自己也已经七十一岁,只有五十六岁的董诰还算年轻。眼看一品大员均已白发苍苍,却又有什么精力再去同和珅相抗?

想到这里,董诰终是尚有些火气,道:“可这些老臣,总是忠心为了大清朝廷,为了天下百姓的人啊。若是这些老臣也不在了,却还有什么人,可以支撑起这大清朝了。”

可就在这时,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董大人这话在下就听不懂了,董大人说只有老臣才能撑起这大清朝,难道我这个军机大臣、户部尚书,便撑不起大清朝了吗?难道和中堂便撑不起大清朝了吗?董大人,你为官也三十多年了,怎么还会说出如此蠢话?”原来王董二人已经到了军机处之前,而他们对面站着的,正是和珅与福长安,说话的自然是福长安了。

王杰见了福长安,自然恼怒,正要发作,忽觉手臂上一紧,却是董诰按住了他。只听董诰道:“福大人,我倒想知道,是谁给了福大人勇气,让福大人说出这般话的,是令尊吗?令尊在世之时,我也识得,他礼贤下士,高风亮节,与你这不肖子却有云泥之别!若是令尊尚在,我董诰自愿退出军机处,只因令尊办事,我董诰放心!可你呢?平日逢迎取容,滥用私党,朝廷纲纪凌夷,你不管不顾,竟还推波助澜!若是令尊在天有灵,见你这般行径,真不知该如何安稳呢!”王杰听了,也自是感动,董诰原本谦敬谨慎,公议时发言不多,不想今日竟然与福长安正面相对,想来也是为了护着自己,不让自己这个大学士先失了仪态之故。

福长安也怒道:“董诰!今日皇上在圆明园,阿中堂去了圆明园直房,只剩我等四人,你便原形毕露了,是不是?你觉得我配不上这个位置,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咱二人官品职务,是一样的!你有何资格辱骂于我,又有何资格提及我阿玛?你说我滥用私党,毁了朝廷纲纪,证据何在?只靠你空口出言,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觉得我撑不起大清朝了,我难道每日不是与你一样,五更入值,日落方退?我平日经手的文书,比你少吗?若说我撑不起大清朝,你董诰又能撑起什么?”

董诰也不甘示弱,道:“福长安,我劝你与和珅,都摸着自己良心想一想,你们举荐的人,做京官的,哪一个进过半句忠言?做外官的,哪一个不是成倍的往百姓身上摊派赋税?我董诰虽说为人愚笨了些,可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你若不信,便去浙江富阳打听打听,我为官以来,可曾增添过一亩田产,一处房宅?我行得端立得正,却不惧你这般诋毁之言!”

福长安也针锋相对,道:“董诰,你也少拿清廉这番话安慰自己,你和王杰自诩清流,你们做这个军机大臣,办成了什么事?就拿你们最引以为傲的科举来说吧,我四人同任军机处,经历了四次科举,你们选出来几个人才了?你说自己愚笨,看来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嘛?”

其实历代科举选拔进士,能成才的总是少数,福长安这样问话也是强词夺理,可王杰与董诰也无法直言相辩。二人心知肚明,平日大事决断、新官选任,二人只有参议之权,决定权都在乾隆手里,二人实际成就不多,也和乾隆处处偏向和珅,对二人建议往往弃而不问有关,可这番理由,二人却又如何说得出口?

和珅这时也插话道:“诚斋,不要多说了,其实这大家都清楚,办事嘛,总是这样,没有人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对了,董大人的父亲是董文恪公,听说当年做尚书的时候,皇上也说文恪公是能臣呢。看在文恪公辛劳一生的份上,诚斋你今日也不当这般说话啊?”

董文恪公即是乾隆前期名臣、名画家董邦达,也是董诰之父,是以董诰除了政务精通,画艺却也精湛。董诰明白,这话说的是福长安,实际上实在暗讽自己,眼看王杰脸色,一样的难看,便道:“我等为国为民之心,天日可鉴!可与你二人在一起,却平白误了这许多时候。也罢,今日我手中公文,我自行去南书房细看,却不与你等在一起了!”说罢便折而向南书房方向去了。王杰眼看他不愿再进军机处,也跟了上去。

“和你们在一起共事,对我们又有何好处?”福长安在二人身后说着。说罢,也同和珅道:“致斋,索性我们也搬出去办事算了,若是阿中堂回来了,他又向着王杰他们,肯定又要和我们啰嗦一番,眼不见心不烦,挺好。”

和珅心中却也在琢磨,若是自己真搬出军机处,也是个观察朝中大臣的机会,若是识相的,肯定自己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更容易有效发掘,针对异己之人。于是点了点头,同意了福长安的意见,二人便只在隆宗门外的造办处直庐。之前进入军机处的松筠,因和珅对他不满,已奏请外放了吉林将军,又改任驻藏大臣,远离中枢。故而此时军机处中,就只剩了阿桂一人。

阿桂听着,也不禁暗自恼怒,道:“这些个混账东西,这国家朝仪,在他们眼里,便竟如儿戏一般!南园,你先起来,你说这些,自然也非我所愿,可是……”说着说着,心中那股火气,竟又渐渐退散了下去。“可我毕竟老了,这些事,只怕是有心无力了。”

“阿中堂,下官看过旧档,知道当年世宗宪皇帝设立军机处的因由。”不想钱沣准备异常充分:“当年世宗皇帝虽说是军务繁忙,才设了军机处,可其中另有一处缘故,便是避免结党营私。阿中堂想想,这身负军国要事之人,聚于一堂,便可群策群力,大家相互监督,也自然避免了军机处以外的蝇营狗苟。可如今呢,若是几个军机大臣各自为政,谁还知道他们背地里在干什么?背地里干的事多了,朝廷国法纲纪,用人常度,自然也就败了,大家想的不再是朝廷该往何处去,而是如何以邻为壑,视同僚为仇寇啊!阿中堂,若这个样子再持续下去,您说大清朝的未来……这大清朝还有未来吗?”说着说着,钱沣不仅不愿起身,而且全身颤动,竟是不能自已。

阿桂原也想责备钱沣一番,可心中想着,他说的却都是事实,心中自也不忍再责骂他什么。只道:“南园……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记下了,若是遇到皇上,我……我自会如实上奏,你看在我来年就八十岁的份上,也该信我一回吧?你是个忠臣,我……我也想做个忠臣,总是不能眼看着戎马一生,大清朝败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件事你放心吧,只是以后,不要再出不详之语了,对你仕途也不好。”

“阿中堂,臣今天来说这番话,就已经抱定了被罢官夺职的念想。阿中堂只管将臣这番不臣之举上奏皇上,若能救救大清,臣就算来日即便身死,也死的瞑目了。”听起来,钱沣的语气依然坚定,看来他来见阿桂之前,就已经抱定了轻则罢官,重则下狱的觉悟。

“你且放心回去吧,今日之事,只我们三个知道,我们不说,你便没来过我这里。这件事,只当是我暗自听到的。”阿桂毕竟年纪大了,看着钱沣一腔热血,却也不觉心软了下来。吴熊光自然知道阿桂心意,将钱沣扶了起来,出门看看,眼看四下无人,才走回军机处,将他带回了章京直房。

可这件事,阿桂却一直记挂在心,直到回了家中,坐在躺椅上想着,如果这件事自己解决不了,只恐朝廷撕裂在即。可若真的是直言禀明乾隆,乾隆很可能会大发雷霆,接下来也很可能直接罢免王杰和董诰,反倒是和珅不会因此受多少牵连。是故这话不能不说,又不能直说,想着确是犯难。

“翁库玛法!翁库玛法!”不知不觉间,两个稚嫩的声音在阿桂身边想起,阿桂缓缓睁开眼睛时,只见两个孩子围在自己身边,这两个孩子都是那彦成之子,大的唤作容安,小的唤作容照,“翁库玛法”是满语中“曾祖父”的意思。

“翁库玛法,我和弟弟想和您老人家掰手腕,您可愿意?”容安道。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个少妇来,少妇见着两个孩子,也不免嗔怪道:“容安、容照,你们翁库玛法今日都累了,你们也规矩些,懂点事,不要这个时候来麻烦翁库玛法,来,跟额娘回去。”这少妇声音细嫩之中,又带着一丝清亮,乃是那彦成的妻子云仙。她便是西安将军恒瑞之女,虽然恒瑞近几年来,已经从最初的首鼠两端,变成了唯和珅之命是从,但云仙为人诚实孝顺,和那彦成也算恩爱,故而阿桂从未因家人之事责怪于她。

“无妨。”阿桂笑道:“玛法我征战一生,什么苦没受过,今日这番劳累,还能难倒玛法不成?”说着,侧身向着边上茶几,一手握住容安左手,一手握住容照右手,渐渐发力,不过片刻之间,容安和容照已经坚持不住。

“翁库玛法真厉害,我们输了。”容安眼看无力相抗,只好放弃。

“没关系,也就再过一年,翁库玛法就扛不住你们了。”阿桂笑道:“你们还不到十岁,以后力气只会越来越大,翁库玛法就不行了,明年力气肯定是不如今年了。你们却要勤练骑射,才能有力气,切不可学那些腾笼架鸟的后生,学他们,你们一辈子都毁了。”

容安和容照连声称是,这时眼看身后,那彦成也走了进来,给阿桂请安过了。阿桂便让容安和容照先出去玩了,看着云仙脸色,只觉她清秀端方的面颊上,自有一种忧伤憔悴之感,也不禁安慰道:“孩子,你入我章佳府也有快十年了,你阿玛他……其实玛法知道,你是懂事的,玛法和你阿玛孰是孰非,想来你心里清楚,却不要为难自己了,和东甫恩爱一生,才是你这般好孩子的归宿啊。”

云仙也再次拜过阿桂,道:“还请玛法放心,我……我家里也是读过书的,这是非忠奸、良莠善恶,孙媳是知道的。东甫的为人,我也清楚,日后总是要陪东甫一起的。”

那彦成也不愿家里人说话如此正式,便即笑道:“玛法还是年纪大了,云仙眼看也都三十了,怎么玛法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呢?难道我这个孙儿,在玛法眼中,至今也没长大不成?”

“在我看来,你们都还小呢。”阿桂听孙子这样说话,也不禁笑了出来。又问道:“东甫,今日宫中有事吗?你这个詹事平日应该公务很少啊?今日却怎么回来的如此之晚?”

“不瞒玛法,今日阁学、翰詹和礼部的官员一起,商议了新君继位之事。”那彦成道:“眼看着,距离新君继位也就半年时间了,这礼仪规范也好,仪仗器具也好,都要早早准备才是。皇上在位六十年,这次禅让,乃是功德圆满之举,这禅让大礼,自也要隆重些才是。只是这般典礼,即便是前朝,文献遗存却也不多,故而我等有些犯难。”中国历史上上一次皇帝禅让,还要追溯到六百年前宋光宗禅让皇位给宋宁宗,是以具体的禅让流程,此时几乎已经无人知晓。(按:后来元代也有元文宗让位于元明宗之事,但当时文宗尚未正式即位,且在战争之后,一切从简,无礼仪可循。明英宗的皇位被景泰帝取代时,英宗尚是俘虏,也不可能完成禅让典礼。是故乾隆之前一次仪式齐备的禅让礼,应当上溯至宋光宗。)

阿桂听了,也笑道:“如此而言,这事却是难为你了。”可这话刚一出口,他也随即想到,那彦成从中进士到这一年,也已经六年多了,可前后任职,只有翰林、国子、詹事诸职,几乎参与不到政事之中。那彦成文才武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至少满洲旗人之中,是排得上位置的,这般屡任词臣,其实大是屈才。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还在军机处的缘故,那彦成才处处被乾隆抑制,不得重用吧……

想到这里,阿桂也笑道:“东甫,玛法知道,你在翰詹任职,是屈了才了,玛法年纪也大了,有些事,做不动了,或许,该你来做了,你觉得如何?”

那彦成听阿桂之言,隐隐感觉到,阿桂真实心意,是想就此退隐,用他退出军机内阁,换自己得任要职。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心惊,且不说自己声望资历本浅,即便阿桂离任,自己也不太可能立刻进军机处,相反十有八九是和珅担任领班。想到这里,也不禁跪倒在地,道:“玛法言重了,孙儿眼下资才浅薄,却怎能担起重任?更何况,眼下和珅势力正盛,那些尚有一线希望的大臣,无不看着玛法行止,玛法却怎能这个时候,就弃忠良于不顾?”

云仙见那彦成这般举止,也只好跪地道:“玛法,您还是不相信孙媳吗?我自入府以来,便已发下誓愿,以后便是章佳一家的人了,无论玛法想做什么,孙媳定当与章佳一门同进退才是。”

“你们这般担心,却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吧。”阿桂倒是根本没有责怪二人之意,又道:“东甫,这件事玛法眼下也只是想想,可玛法这是实话,玛法眼看就要八十了,就算心里还想同和珅相抗,总也没有力气了不是?你看刚才我和两个孩子掰手腕,手心都出汗了。你说和珅势力正盛,那不正需要一些年轻有为的新人来对抗他吗?玛法这样说,或许是着急了些,可你却要做好准备,这一点,你可不要再推托了。”

那彦成夫妇听了阿桂这番话,也双双站起称是。只是阿桂也忽然想到:孙子不希望自己这么快退隐,那乾隆多半也不会这样想。

既然如此,乾隆面前,自己便有商议的余地了……

没想到两日之后,乾隆便在圆明园中设了一宴,只请阿桂同来饮宴。说这次宴席过后,他便要前往避暑山庄休养,待再回京城之时,便会召集群臣,告知太子人选及禅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