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学生冒昧,可如今广州之势,是鸦片屡禁不止,朝廷厉行严禁,终究无用啊?”许乃济却也有自己的想法,便即对阮元道:“老师,学生是三年前在广东做臬司,亲眼得见鸦片之祸日甚,敏肃公在广州,禁令不可谓不严,查办之人不可谓不多,一次查出一万四千斤鸦片的事,敏肃公都做过,可鸦片之行,却不能有半点禁止,而且如今海内因鸦片之事,白银外流也日甚一日,学生听闻,一年少说要有六七百万两银子因此流失。所以,鸦片之祸有二,百姓服毒成瘾,海内白银不足,若是继续严禁,学生以为,也不会比今日之禁有何改善,此二祸俱不能除,既然如此,倒不如先除其一,若是能够对入口鸦片课税,再自行栽种鸦片,冲抵洋烟,至少每年流失的白银,可以减少一半,所以学生认为,这才是如今最好的办法啊?更何况,官绅旗营,府县吏员,鸦片严禁之事,学生也并不反对啊?”
“叔舟,那你想过其他的问题吗?”阮元自然不能认同许乃济之言,也向他问道:“就算如你所言,鸦片驰禁,白银不致如今日一般外流,那百姓成瘾之事呢?你说官绅旗营犹当严禁,可如今查禁走私之人,官府都往往挂一漏万,你又要如何保证,这驰禁之令一行,官员绿营,就果然能够不吸烟了?更何况,若是真的让百姓自己去种罂粟,自己造鸦片,那百姓为了牟利,哪里还会去勤务耕桑之事,不都会去种罂粟吗?到了那个时候,朝廷是有足够的商税了,可粮食就要没了!我大清如今即便向海外进口米粮,也不过仅供闽粤两省之用,那一旦天下有变,百姓无粮,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你可清楚啊?”
“老师,官绅旗营俱有定所,查办官绅旗营,总比如今这样对那些走私之人查而不得方便。百姓无粮,那再立新的章程,劝勉百姓勤于耕桑便是。更何况……就算驰禁之议尚有不足之处,学生以为,如今的严禁之法,也已经行不下去了!”不想许乃济对于驰禁之事,态度竟比阮元所念还要坚决,竟而向阮元道:“如今所谓严禁之法,学生看来,不过是对于私贩之人,用刑一再加重,再从天下督抚之中,慎择能臣,去担任两广总督主持禁烟之事。可若是重法果然有效,那为何还有梁显业那般奸徒,竟然公开犯禁,私贩鸦片一万四千斤之多?若是慎择督抚,便能严办鸦片之事,那敏肃公之才可谓勤能,他尚且无能为力,就算另择其他能臣前往督粤,又能好到哪去呢?既然旧的道路走不通,那尝试一条新路,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叔舟,这……”阮元自也清楚,许乃济前往广州的时间晚于自己,若是继续与他辩论,反倒是许乃济更加了解广州实情,自己多半也说不过他。但即便如此,阮元依然认为驰禁之法不妥,只得劝许乃济道:“禁烟之事,我老了,也有十年不在广州了,若说我如今还有什么办法,我确也是无能为力了。可你所言驰禁,虽然是个新办法,但其中隐患很多,不说别的,我且问你一句,一旦朝廷开放驰禁,你要如何保证官绅旗营,果然就不再吸食鸦片呢?我在广州也办过绿营的事,我认为并不比剿捕走私之人简单。总之为政之人,办事务要谨慎,这种隐患过多,未必就能如愿实行的办法,我……我不建议你这样去做。”
“老师,学生也有学生的想法。既然老师言尽于此,那学生……无论学生做什么,自也不会连累老师。”许乃济还是不能听从阮元建议,眼看二人谁都不能说服对方,许乃济也只好向阮元拜倒,一连三叩,以示师生之谊。叩拜之后,许乃济便也离开了阮府。
一个月之后,一封名为《鸦片例禁愈严,流弊愈大,亟请变通办理》的奏折,便即出现在了道光的御案之上。
……查办非不认真,而此风终未能戢。盖凡民之畏法,不如其骛利。鬼蜮伎俩,法令实有时而穷。更有内河匪徒,冒充官差,以搜查鸦片为名,乘机抢劫。良民受累者,不可胜计,此等流弊,皆起自严禁以后……海内生卤日众,断无减耗户口之虞。而岁竭中国之脂膏,则不可不大为之防,早为之计……计惟仍用旧例,准令夷商将鸦片照药材纳税,入关交行后,只准以货易货,不得用银购买。洋银应照纹银,一体禁其出洋。有犯被获者,鸦片销毁,银两充赏。如有官员士子兵丁私食者,应请立于斥革,免其罪名,宽之正所以严之也。该管上司及保结统辖官,有知而故纵者,仍分别查议。
其民间贩卖吸食者,一概勿论。或疑弛禁于政体有关,不知觞酒衽席,皆可戕生,附子乌头,非无毒性,从古未有一一禁之者。且弛禁仅属愚贱无职事之流,若官员士子兵丁,仍不在此数,似无伤于政体,而以货易货,每年可省中原千余万金之偷漏,孰得孰失,其事了然。倘复瞻雇迟回,徒徇虚体,窃恐鸦片终难禁绝……
许乃济此次上疏,也是道光一朝“驰禁”一派正式在朝堂发表驰禁之论的开端。道光也终于回想起了上一年间卢坤所奏《粤士私议》,想来所谓“驰禁”一事,已经渐成气候,绝不仅是许乃济一人之言。斟酌之下,这一日道光也将五名军机大臣一并召入奉三无私殿中,与各人商议起“驰禁”之奏。
“许乃济的奏疏,你们都看过了吧?还有卢坤去年这封附片,你们也都看一看,依他们的意见,如今鸦片之事,最好的应对之法已不再是严禁,而是弛禁,这件事你们……你们都有什么看法呢?”道光面对同朝廷严令截然相悖,却又有理有据的弛禁之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即向几名大臣问道。
“皇上,臣以为,此事毋庸再议,许乃济之疏,只当发还驳回!”王鼎率先向道光言道:“鸦片之祸,销毁精神,使我大清千万百姓日益萎靡,若长此以往,只恐世风日下,人伦丧尽!朝廷定制立法,不当唯利是图,更要有长远之策,所谓驰禁之言,看似解一时之困,实则后患无穷!所以臣请皇上驳回此疏,断不可许其驰禁之议!”
“王中堂,这件事若是只有一个许乃济妄自上疏,皇上自可将其驳斥。可如今之势,并非许乃济一人上言啊?”领班军机大臣穆彰阿却不同意王鼎的意见,向王鼎道:“王中堂也看到了,前两广总督卢坤,也有这《粤士私议》一篇,由此可见,所谓驰禁之言,并非许乃济一人妄语,实是如今士人之中,已经成了气候的一种想法。若是粤士之中,此议已渐风行,那或许这些士人,他们……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呢?若是此议果然也有其中合理之处,那如此驳了许乃济上奏,岂不是辜负了这些士人一番报国之念呢?”
“穆中堂,卢部堂去年的上疏,不过言明此为粤士之私议,由此可见,此议即便在粤东已有端倪,也不过是士人私下偶有议论,不敢付诸公议,更何况所谓粤士,一二人亦是粤士,一二百人也是粤士,有这种想法的人是多是少,我们如何能够判断清楚?”王鼎还是力持己见,向道光道:“皇上,卢部堂或许也是一时惑于宵小之言,如此上奏,也足见此议原本不成气候,只是为了请卢部堂为其造势,根本不足为虑,还请皇上明察,将此议驳回,方是彰明国法天良之道!”
“皇上,二位中堂,依臣之意,这件事臣等身在京师,对于直省士人之念,所知均是不多。如此看来,直省应该有如王中堂一般,力求严禁之人,或许也有如同这《粤士私议》中所言一般,试图驰禁之人。臣等如今也不清楚,这两种人究竟何方能够占据上风。”这时倒是潘世恩认真考虑了双方意见,向道光上言道:“所以臣倒是有个建议,请皇上先下旨给各省督抚,让他们根据各省实情,查清省内吸食鸦片之人多寡,士人之议,是驰禁居多,还是严禁居多,之后朝廷再斟酌各方意见,以为公允之断。如此方能解朝廷之困,慰士人之心。”
“潘世恩所言有理,若是驰禁之言,果然已经成了气候,朝廷也不该坐视不管,若是各省仍以严禁为根本之策,那许乃济之言自然不足为虑,就先听听他们的意见吧。”道光也采取了最为稳妥的一种办法,道:“赵盛奎、赛尚阿,你二人速速下去准备拟旨,给各省督抚都发一份,让他们将省内有无吸食鸦片之事,省内士人有无驰禁之念,还有他们自己的看法,都详加上奏于朕。朕自然会根据各省之议,斟酌许乃济之言,在这之前……鸦片之禁,就还按原来的章程办吧。”
“臣等遵旨。”赵盛奎和赛尚阿当即回拜道。
就这样,道光向各省询问驰禁之见的谕旨,很快便即发到了各省督抚部院之中。而京城的朝堂之内,一场比学海堂更为激烈的辩论,也渐渐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