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被废,到刘彻立为太子这个时间段之间还有一个小插曲。
插曲的演奏者是这两兄弟的叔叔,梁孝王刘武。
刘武是窦太后的小儿子,景帝的同母兄弟。若说窦太后宠爱女儿刘嫖有十分,那她宠爱刘武就有二十二分。景帝对他也十分爱护。
汉时,诸侯朝见天子,依礼应该只见四次:第一次入宫晋见,叫做“小见”;正月初一清晨,诸侯捧着皮垫,再在皮垫上摆上璧玉,向皇帝道贺,这叫做“法见”;又三天,皇帝为诸侯王设下酒宴,赏赐金钱财物;再过两天,诸侯王又入宫“小见”,然后辞别天子,回到自己的封地。诸侯王都是天子的兄弟叔侄,所谓“小见”,就是亲人的团聚家宴,所以可以不必严格拘于礼节,一般士人是没有资格加入的。诸侯王晋见,在长安居留的时间不能超过二十天。且正月朝贺,一般是一王与四侯一起朝见,又由于那时交通不便,往往十多年才来京师一次。
梁国紧挨着中央的辖地,相较其他诸侯王,梁王来长安要方便得多。梁王几乎年年入朝朝见,而且经常一待就是几个月,有时更长达半年,可见他的受宠。
在平叛过程中,梁国军队所杀叛军的数量,与朝廷军各占一半,而朝廷军又分给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等几个人指挥,所以梁王的功劳是最大的。景帝对他也更加宠爱,赏赐给他天子出行所用的旌旗,当梁王来京朝见时,更派遣持节使者,叫他坐上御用的驷马车,到关前去迎接梁王。景帝经常叫梁王共乘一车,与他说话聊天,连去上林苑打猎时也是这样。两兄弟肯定要说起许多童年趣事。梁国的官员只需在登记簿上写下姓名,便可与朝官一样出入宫门,这对其他诸侯国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公元前150年十月,梁王又来朝见。不过这次他可不仅仅是来孝顺母亲、与景帝重温兄弟情的,他是来争皇位的。在此之前,景帝已经早已经封刘荣为太子。也许是收到了什么风声,刘武掌握的时机非常地精准,他来了不到一个月,刘荣就被景帝所废。
刘武想做皇帝,并非是“无理取闹”,而是要景帝兑现承诺的。原来景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54年),梁王来朝,景帝与他宴饮时,曾当众说:“千秋万岁后传于王。”司马迁描述景帝说话,用了“从容”二字,可见其并非酒后胡言。梁王却没当真,不过心里也非常高兴,宠溺小儿子的窦太后就更不用提了。
原来那时,诸侯王有谋反迹象,而梁王所统辖的梁国面积广大,土地肥沃,兵力强盛,且其为中央的门户,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所以口头许诺,争取梁王乃是理之必然,虽然他是景帝的亲兄弟。
这就是政治,只讲利害,亲情根本不起作用。
果然,就在当年,吴王刘濞以“清君侧,诛晁错”的口号,领着楚、赵等其他六国一同叛乱,而梁王拖住了吴、楚两国的主力军,给周亚夫他们争取了时间,立下不世功劳。可是叛乱刚刚结束,景帝便立刘荣为太子,这就好像故意对梁王说,自己之前是开玩笑。
也许梁王刚开始真的没有做皇帝的野心。但梁王的位子坐得太久了,有点腻了,便对帝位有了觊觎之心。如今刘荣被废,他的机会来了。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母亲,窦太后就坚决地站在她这边——大概不想别人叫她太皇太后,把她给叫老了,她总想让刘武接替刘启做皇帝,这样一来她仍是“皇帝的母亲”。
自高祖刘邦以来,汉代的皇位从来就是父传子。窦太后一生信奉黄老,主张清静无为,为了将刘武送上皇位,却违背“祖制”,简直是无事找事,与自己的原则开战,可见女人爱孩子时,是“没有自己”的。
《资治通鉴》载:“栗太子之废也,太后意欲以梁王为嗣,尝因置酒谓帝曰:‘安车大驾,用梁王为寄。’”
怎么办呢?天子金口玉言,怎能出尔反尔?
“帝跪席举身曰:‘诺。’”
这声“诺”如同卡在喉头的硬块,景帝吐得非常痛苦——否则此前怎会立刘荣为太子以绝了梁王的念头?景帝不甘心,他是政治高手,于是把皮球踢给朝臣——“诸位爱卿,如之奈何?”
这时袁盎站了出来要给景帝解围,只听他慷慨激昂道:“让臣去说服太后!”
呵呵,景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袁盎于是来到太后所居的长乐宫,与她辩论。他的身后跟了一帮满腹经纶的大臣,太后向后一看,一时间看不清个数,他们站成黑压压的一片,将殿门口的阳光都挡住了,巨大的阴影压了过来,太后心里开始泛起嘀咕来。袁盎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的目的达到了。
但是这并不足以叫太后改主意,袁盎还有一整套的手段等着太后。
袁盎:“天子百年后传位梁王,可梁王百年之后呢?”
太后:“自然是传给当今天子的儿子。”
袁盎:“请问太后,我大汉是效法殷商还是效法周朝呢?”
太后:“当然是效法周朝。”
袁盎:“那周朝的王位怎么传下来呢?”
太后:“父亲死了传给儿子……”
太后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套,以致这句话说到末尾时气力不足、声若蚊呐。
袁盎不让太后有喘息的机会,他看着太后的眼睛,躬身道:
“春秋时,宋宣公不守周朝的法令,死前传位给弟弟宋穆公。穆公死前又把王位传回给哥哥的儿子与夷,结果自己的儿子冯有心争位,说他是君王的儿子,有资格继承王位,于是杀了自己的堂兄与夷自立,宋国因此纷争不断。我大汉经几代皇帝励精图治,才有今天的盛世局面,难道要因此走向混乱衰败吗?”
这句话问得狠。
窦太后明白袁盎的意思了。周法是父子相继,商法是兄终弟及,两法在各自的系统里清清楚楚,泾渭分明,而一旦杂糅在一起,就要错漏百出,就要让人“无法可依”,最终叫有野心的人钻了空子,而皇位之争,向来血雨腥风。
其实袁盎所说并不符合史实。与夷乃是被他的太宰华督所刺,谥为殇公,并非为冯所杀。不过窦太后显然是每天只读《道德经》,并不知道《春秋》上记载的这件事,又或者一开始就为众人气势所慑,再加上上了袁盎的当,所以心神被夺,而那时又没有人送一本《春秋》来给她翻,所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袁盎等人强忍着笑离开。
她知道,在“立梁王为嗣”这件事上,她再也说不上话了。
死在舞台上的袁盎
美梦破灭,梁王只得悻悻回家。但是,他从此死死记住了袁盎这个人。当袁盎打喷嚏时,他能否想到这是因为梁王刘武在“念叨”他呢?
袁盎这个人非常地奇怪。文帝时,柴武准备造反,牵连到高祖的庶子淮南王刘长。文帝用囚车把刘长送到蜀地。袁盎劝谏他说:“您一向宠爱刘长,致使他性格骄傲刚烈,这样骤然的打击,我怕他承受不住,死在路上。”文帝不听。结果刘长果然绝食而死。文帝“哭甚悲”,大悔不听袁盎的劝告。
可见,袁盎这个人是知人的。刘武之受宠,十倍百倍于刘长,自己毁了他的帝王梦,刘武会怎么对付他呢?
似乎是不言而喻。
这样说来,袁盎是一个“为国不恤身”的忠臣了?如此又说不过去。袁盎曾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国相乃是朝廷派出的官员,既是为了管理诸侯国的内政,同时也有监视诸侯王的意思。
刘濞一直有心造反,袁盎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他没有将吴国的事情上奏给景帝,而是任由刘濞的造反准备工作一天天完善起来。袁盎人缘很好,吴王刘濞也非常喜欢他,常常赏赐给他大笔的财物。是因为贪恋富贵,所以他没有上报刘濞的反迹吗?还是他担心自己的奏章递上去的那一刻,那个待他不薄的刘濞就要抄起大刀砍掉他的人头?
不得而知。能知道的是,每当景帝向他打听吴国的情况,他总是说:一切太平。
这说明,袁盎并非是那种忠臣。
那么,他不惜得罪当朝太后,不惜得罪恩宠加身、平乱时又立有大功的梁王,图的是什么?
太史公对他的评价是:“好声矜贤。”原来是贪图虚名,其实也就是想落得个好名声。
袁盎的侍女曾与他手下的小吏私通。袁盎知道这件事却不挑破。如果按照渡边淳一的说法,这种沉默乃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所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以此来维持表面的“和平”,那也就罢了。可怪的是,小吏得知事泄露后逃跑,袁盎竟然骑着快马追上,小吏魂飞魄散时,却听他说:“不必惊慌,我来是要将侍女送给你!”后来七国之乱爆发,袁盎为吴王刘濞所执,看守他的正是这小吏,小吏知恩图报,将他放了,因而救了他一命。不过袁盎不是神,该不会预知到此事吧,若有预知未来的本领,大概也不需要小吏来救了。
把梁王赶回家后,袁盎还不收敛,他接着举荐王娡所生的刘彘做太子。景帝这次没发怒,而是笑呵呵地答应了。可见皇权治下的是非善恶没有标准,皇帝的是非善恶就是标准!刘彘即太子位。
这就彻底绝了梁王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