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轩本人对黄河水清一事不甚在意,甚至认为这是黄河上游大规模干旱的预兆。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此事对于大晋民心,对大晋士林的影响。
随着黄河河水越来越清澈,整个大江南北都为此躁动了起来。
到了十月中旬,这股子妖风已吹刮到了草原上。
所谓妖风一词,是由前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现任宁远右布政使张九龄单独认定的。
与张九龄同属宁远都指挥使司的其他文官们在闻得此事之后倒颇是欢喜,与有荣焉。
毕竟故老相传,圣人出则黄河清。
这个应运而出的圣人,自然不可能是监国长公主,也不可能是那几位辅政的阁老。。只可能是当世理学护法,真正执宰朝政的汾阳郡王李轩。
这位汾阳王不但是当世声望崇高的钜儒宿学,一身浩气琉璃,还著作有《格物》,《政论》这等经世致用的鸿篇大作。
关键是其文治武功,也足以与昔日扶保幼主,使姬周得两千四百年天下的儒家圣人周公旦比较。
他们认为黄河水清这一天兆可谓正合其时,是天意对汾阳王功绩的认可。
张九龄实在受不了这些同僚对李轩的吹捧之词,他一大早就从衙门里面跑了出来,冒着风雪往宁远城的北面方向走。
朝廷在不久前设立的宁远都指挥使司,其管辖范围大约就是昔日宁王藩的辖地,也就是鞑靼左翼加上朵颜三卫的地盘。
宁远都指挥使司的首府,也设在了昔日宁王藩的王都大宁城。
张九龄准备赶去的地方较远,叫做大宁第九卫。
那是大晋讨平蒙兀之后,将众多鞑靼部落打散整编出的一个卫所,一共有三个千户所,二十四个百户,分布于大宁北面那一片广达三百里的草原上。
在破敌山那场大胜之前,汾阳王曾经上奏朝廷,请朝廷在漠南漠北直接开衙设省,编户齐民。
可此举却遭到几位辅政大臣,还有以他张九龄为首的众多清流的群起反对。
当时的许多朝官都认为在草原一地只能仿效汉唐,采用羁縻之策。坚信汾阳王设立流官,编户齐民之策绝不可行,他们断定这只会将蒙兀人激怒逼反,并为日后埋下无穷隐患,让朝廷在平乱过程中耗尽国帑。
汾阳郡王无可奈何,只能退一步,转而在五军都督府的架构内,于漠南漠北筹建四大都指挥使司,用于争取几位辅政大臣的支持。
当时还担任左佥都御史的张九龄,还为自己挫败汾阳郡王的企图得意不已。他想如此一来,一旦漠南漠北有失,那么责任都是汾阳王的。
四大都指挥使司隶属于卫所军系统,也就没可能从户部拿钱,从朝廷获取资金支持。
他没想到的是,李轩数日之后就在破敌山取得国朝以来未有之大胜,全歼了蒙兀近百万大军,一战将蒙兀的国运打崩。从而挟辉煌战功南归,压服了整个朝堂。
然后他张九龄就被李轩委以重任,平调到了草原,担任宁远都指挥使司的右布政使。
大晋的都指挥使司,是没有布政使这个官职的。
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是大晋太祖在各地行省设立的机构,三司之间彼此平行,不相统辖。
不过李轩在漠南漠北设立四大都司,就是为了日后设立行省做准备,所以在这四大都司之下,另设了布政使司与按察使司,一主政,一主刑。
张九龄这个右布政使,就是宁远布政使司的副贰——他从左佥都御史这么重要的职位调过来,居然还是一个副贰官。
张九龄自然是不愿来的,哪怕是官升三级,他也不愿来漠南这苦寒蛮荒之地。
可那位汾阳王义正辞严,说是看好他的才能与人品,想要将他的才德用于地方,造福万民。
如今蒙兀既已降服大晋,那就是大晋之民。那边数百万百姓正嗷嗷待哺,等待张九龄这个儒门大才去解救,去抚育,去教化。
张九龄没有选择,他知道自己只要开口拒绝,李轩就一定会将他贬官夺职,永不叙用。
且理由光明正大,满朝文武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张九龄最终选择了隐忍,他在离京当日写下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一行字,赠予那几位同样被平调漠南漠北的同僚。
张九龄的想法是且让那位汾阳王得意一时,等到日后天子亲政之刻,那么今日他张九龄承受的屈辱,会一样样从汾阳王那里讨回来。
那时他还要世人都识穿李轩擅权妄为,威福自专,实为乱臣贼子的真面目!
可这前提是自己必须生存于朝堂中,最好是能在未来某日,取得与天子接触的机会。
所以张九龄到了大宁之后,还是做了一些实事的。
这大宁第九卫,就是他亲手整编出的一个卫所。
张九龄虽然对李轩在草原编户齐民之策嗤之以鼻,可对于李轩的政令却做的很到位,不敢有半点纰漏。
这是担心被李轩找到籍口,将他贬斥到更偏远的地方,比如正大战绵延的西安,云南。
张九龄知道这位汾阳王从来都是面厚心黑,表面仁义道德,正人君子,可背地里却是荒淫无度,心黑手辣。
在战场上取一个文官的性命,对于汾阳王来说会是很麻烦的事么?
张九龄在大雪中策骑跋涉二百余里,终于在下午的时候,来到了大宁第九卫的卫堡。
——这是一个简陋的石城,临时堆砌的石头墙只有大约两人高,面积则是百丈见方。
里面的设施也很简陋,只有一些低矮的木房与石头房。
不过在石城之外的二十里地,却散落着大量的蒙兀包,足足有一千多帐,周围还有大量的牛马牲畜。
据说汾阳郡王有意拿出部分缴获自蒙兀贵人的金银,给这些牧民们修建砖石结构的房屋。
不过今年是肯定来不及了,漠北一带早在八月中旬就开始封冻,漠南也在不久前开始大雪连绵。
这种天气根本就没法修房子,所以漠北那边的牧民没有编户齐民,他们今年还得逐水草而居。
大宁第九卫在这边定居下来后,暂时也只能住在蒙兀包内,然后给牲畜们修建简易的木棚用于保暖。
张九龄对此不屑一哂,他想这些畜牲没有吃的,那么牧民们要这些砖石屋子有什么用?
砖石做的房子保暖是保暖了,可能够让那些畜牲不饿死么?
没有了牛羊牲畜,这些牧民们又该怎么活?
张九龄暗暗期待,汾阳王想当然的以为漠北牧民,也能像中原百姓一样治理,那就等着出乱子吧!
如果汾阳王敢从中原调粮,赈济这些定居的草原牧民,那么他一定会狠狠的参汾阳王一本。
朝廷税赋都是民脂民膏,不能这么白白花出去。
不过就在张九龄骑着马,靠近那座石堡的时候,发现一群人从石堡里面冲出来。
其中为首之人宁远左布政使薛白,也就是当今张少天师的兄长,传说中汾阳王的大舅哥。
此人原任工部都给事中,在七月中旬的时候官升七级,被调往漠南担任宁远左布政使,也就是他现在的主官。
张九龄望见薛白之后,不由微觉疑惑,心想这个家伙为何会来大宁第九卫?
薛白看见他之后也略觉意外,然后他就神色淡然的微一颔首:“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去吧。”
他策马前行,直往远处一户牧民家奔了过去。
此时第九卫的卫指挥使韩东也策骑跟上,与张九龄并肩而驰。
他语声随意的向张九龄解释究竟:“这次薛大人过来,是来巡视我们第九卫的青贮之政。前日那场大雪之后,这附近是真找不到一点牧草了,所以薛大人已同意了我们第九卫解封青贮,让牲畜过冬。”
“哦?”
张九龄当即精神一振:“那么本官倒是期待备至了。”
他知道汾阳王在漠南编户齐民的成败,就取决于这所谓的青贮之政。
此政一直都是薛白亲自负责,除了他信任的那些亲信部属之外,完全不假他人之手。
不过张九龄也做过了解,知道这所谓的青贮,无非就是将春夏之季的牧草收割存储起来,在地窖存放到冬天使用。
可春夏之季的牧草放到冬天,要么腐败烂掉,要么就是变成枯草一堆,牲畜们还能吃么?就不怕牛羊吃坏肚子病死?
张九龄当时就差掉笑掉大牙,朝廷讨平蒙兀的时间是七月上旬,在漠南推行青贮之法的时间,也是在这前后。
所以他们保存的牧草大多来自于初秋,只隔了三个月时间。
可这样也不行,那些牛羊们不会吃这种不新鲜的草的。
韩东听了之后,却哈哈大笑:“什么期待备至?你是想看我们汾阳王笑话吧?我家殿下睿智英明,格局高远,你怕是想多了。”
韩东是去年卫所整军之后凭借战功,以寒门之身升职卫指挥使的。从那时起,他就自认是汾阳王门下走狗。
不过因职司的关系,他与张九龄接触较多。
由于汾阳王的缘故,韩东最初对张九龄此人厌恶至深。
不过这家伙在公务上尽职尽责,对第九卫的牧民也照拂良多,让韩东稍稍改观,偶尔也肯开脸与张九龄说说话。
“对了!”韩东又想起一事:“我听说今年黄河的水清了?是因汾阳王吧?”
张九龄的脸当即就是一黑,他神色淡淡:“据说是比往年清了些许,可那又如何?什么圣人出,黄河清,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韩东就不屑的一声嗤笑:“什么子虚乌有,古人说的河清海晏,圣人治世中的河清,不就是指黄河?诗经上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意思是一个人想在有生之年见到黄河变清,几乎不可能。我请教过读书人,你休想蒙我!”
他想这家伙大约是见不得汾阳王好的,就不再与张九龄说话了。
他们一群人很快就驰入到一家牧民的围栏内。
张九龄敏锐的注意到在那帐篷北面,有一个小土台。
这土台五尺见方,只有人的膝盖高。
让张九龄在意的,是土台上供奉的一尊小小的木质佛像。
张九龄观其造型,发现正是近日漠南一带普遍流行的南无尊胜冠军菩萨。
漠南的鞑靼人不知怎的,认定了这个从雪区传来的菩萨,就是汾阳王的本尊。
他们一方面感激汾阳王分给了他们牛羊帐篷与牧场,一方面则认为汾阳王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所向无敌,那也一定拥有斩妖除魔的大神通。
所以牧民们纷纷将南无尊胜冠军菩萨请入家中奉养,一方面表达感激之情,一方面则欲借南无尊胜冠军菩萨的佛力辟除邪魔。
此事朝廷早有查知,却不好处理。
官员去问的时候,这些牧民都会说他们拜的是冠军菩萨,与大晋的汾阳王无关。
张九龄也懒得理会,不打算追究。
此事对于汾阳郡王来说暂时无碍,可等到未来天子成年收权之际,却是一个可让汾阳王万劫不复的罪名。
且等到那些牲畜大规模饿死,这些无知的蒙兀人,只会对汾阳王深通恶绝。
所以张九龄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不远处的那座羊棚。
此时就在那羊棚的前方,正有几捆密实的草团被牧民们逐一解开。
“唔?这些牧草气味倒还不错,有些许清香。”
薛白从地行龙上翻身下马,然后大步流星走到羊蓬前方。
他先是略含喜意看了那些牧草一眼,然后就又目现精芒的看着旁边的羊棚:“现在开始投喂吧,看看这些牲畜喜不喜欢。”
那些牧民的脸上,也早就浮现起了期待之色。
他们得令之后,就毫不犹豫的将那些牧草,都一一叉到了羊棚前的简易食槽上。
张九龄也闻到了草团里面的一丝甜香味道,还发现这草团内部的牧草,竟然都是青绿颜色。
他不能置信的看向了韩东:“这些牧草,真是从地窖里面取出来的?”
他想这怎么可能?那些地窖里面的牧草,不该全烂掉坏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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