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四年的除夕,在紫禁城内张灯结彩,普天之下庆祝新年的日子里。马邑县的灾民窝棚里,田文山到了弥留之际。
临终前,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盯着自己的儿子田保勇,却说不出话来。形容枯槁的田大嫂红着眼睛道:“当家的,你安心走吧,那地保勇不会卖的。”田文山听了这话,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山穷水尽的田家未亡人终于能够放声一哭。此前因怕眼泪落在田文山身上,让他在地下不得安,田大嫂一直强忍着。此际,这些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肆意的流淌。
有几家一同逃荒的老乡和田文山的工友过来帮着田家料理丧事。因白布不够,来帮忙的几家凑了凑,做了几身孝帽孝衣。田文山的装裹没有,田大嫂只能从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里找出一件浆洗过的,给当家的穿上。
这些都能急就章,但棺木的花费超过了灾民的承受能力。田大嫂说,当家的累了一辈子,死后连个棺材都没有,裹着草席虫咬鼠啃如何能行。老家房子里倒是留着些板子,但远水解不得近渴。为今之计,只能把田文山火化了,等春天带回去装殓发送。
过了年十二岁的田保勇这段时间长大了许多,听田大嫂这般安排。他咬牙道:“昨天我跟城东卖煤的孙掌柜说好,借他的推车。我想把爹爹拉回去发送。爹前日还跟我说,他怕火化,想葬在祖茔。”
田大嫂此际有些六神无主,闻言用眼神询问看向来帮忙的几个人。同村的方二力点头道:“大嫂,孩子说的对,我跟着回去。我家里还能做出几个饼子,我們爷儿两个吃个三五天饿不死就得。回去后,我也能给钉个棺材装殓大哥。”
来帮忙的几个见田保勇孝顺,方二力如此热心,受到感染后也纷纷表示都能出点干粮,让两个人能回去送葬。田大嫂哆嗦着给众人磕头,田保勇也磕头大哭着感谢。
万历十四年的大年初一,整个山西被包裹在鹅毛大雪之中。两年大旱后,老天爷终于降下了祂的怜悯。然而,这一切田文山都看不到了,他的尸体躺在东摇西晃的推车上,被拉向苦难人生的最后归宿。
那雪花如同白色的铜钱儿,将裹着他的草席和孝顺的儿子,热心的邻居一同覆盖在撕棉扯絮的苍穹之下。
......
万历十四年开春,山西全省组织灾民返乡。被稀粥吊命接近一年的灾民得到了朝廷分发的粮种,补贴的农具,带着用性命保住的地契,回到生死于斯的土地上继续耕种。
尽管朝廷救灾比较得力,但兼并仍不可避免的发生。山西布政司提交的报告显示,因为山西受灾时间太长,自耕农有接近一成半的土地所有权发生了转移。
皇帝的意志面对这种兼无能为力——除非如同后世中国一般,土地归国有或集体所有。朱翊钧阅览奏章之后,皱眉沉思良久。
自耕农破产倾家导致的兼并是王朝周期律的第一推动力,仅靠工业化能够化解吗?
后世中国,尽管生产着供应全世界的工业品,工业人口已经超过当时人类所有工业国的总和——但自他穿越时,仍有接近一半的人口被束缚在土地之上。土地集体所有、户籍制度双管齐下,才确保了这些人口得以温饱,粮食安全同时得以保证。
所谓的北美粮仓,集约化耕作,代价是所有原住民的灭绝。此际的大明,是以此来换得后世耕种不尽的土地,还是走一条新的道路?现在的朱翊钧没有答案。
资本永远追求生产率的高效,而工业化进程更没有终点。总有一天,以千万级的工业人口供应全世界市场是可以做到的。到那时候,数以十亿记的人口将何以为生?
朱翊钧魂游天外小半天,在纸上写下了“兼并”两个字,让在一旁伺候的魏朝贴在炕屏之上。那块苏绣屏风快被类似小纸条贴满——那“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几个字已经被挡的快看不见了。
魏朝在炕屏上端详了半天,才找了个角落完成了皇帝交办的任务。从隆庆六年开始,皇帝登基已经十五年,这块炕屏一直使用着。上面的小纸条有的从“十大弊”换成“变法”,有的从“宗室”换成了“授爵”,但有几个纸条一直没有变过——如“教育”、“农业”和“格物”。
养心殿的东暖阁落针可闻,只有纸张翻动之声。在御案的左手边,二十多个匣子摞的齐整,这是重臣的“银章直奏”,需要皇帝亲手打开,阅览批阅。御案的右手边,分门别类的放着一摞摞的“节略”,这是内阁和侍从室提交的需要皇帝过目的各类文件。而桌案之上,是皇帝要亲自看的奏章——皇帝除非出巡或生病,每日要雷打不动的在此消耗八个小时。
勤政如此的皇帝,唯有本朝太祖可堪比拟。张老先生在世的时候,虽然国事如稠,但皇帝每日一、两个时辰足以应付。张居正一死,内阁人数翻了一番,但皇帝却更累了。
魏朝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盯着朱翊钧的一举一动。这个动作是皇帝近臣的必修功课,后遗症就是习惯了这般看人后有些贼眉鼠眼。他边看着皇帝,一边神游天外,肚子里暗暗腹诽张四维的无能。
作为皇帝身边最受宠的宦官,魏朝在大明政治版图中有极端重要的地位,张四维绝对不可能忽视两人之间关系的经营,但这些所谓的“经营”毫无意义。
魏朝尽管年轻,但经历的事儿很多。例如皇帝操弄冯保的过程他全程参与,最后冯保在张居正弥留之际自尽更是他一手操办的。
正因为如此,这些年魏朝对于如何做好皇帝近侍有了彻底的领悟,那就是“无我”。作为皇帝意志的传达者,他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断;作为皇帝身边最得宠的近侍,他不需要为自己的利益做任何事情;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等一切,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皇帝——那么他就永远的保有了皇帝的信任和自身的富贵。
每一位受到召见的大臣从魏朝那里都得不到任何信息——包括皇帝的喜怒、召见的原因甚至同时被召见的人选,当被问起这些问题时,魏朝总是面沉如水:“奴婢不知。”
只有在面对太后、皇后、太子公主等朱翊钧家人的时候,魏朝的话才会多些。这时候他还会用表情传达信息:如果朱翊钧高兴,魏朝面对后宫之人的表情会轻快些,脸上挂着微笑;若朱翊钧严肃,那魏朝也会扳着自己的脸。
现如今宫内的大珰例如张鲸、张诚、陈矩等,宫外的阁臣包括张四维在内,在面对魏朝的时候早已不敢有半分轻慢。据说在皇帝面前魏朝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唯其如此才可怕:如果魏朝要置人于死地,他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朱翊钧不可能不加以重视。
尽管朱翊钧养成了魏朝在身边伺候的习惯,但有时候也会给魏朝放一段时间假,让他松快些,释放心理压力。魏朝的假期比朝中任何一个重臣都神秘:他放假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等他结束假期,再次站在朱翊钧身边的时候,永远是现在这副模样:面沉似水,不言不语。
朱翊钧批阅了一些奏章,又从腰间解开银章直奏的钥匙,一个个打开来翻看。待看到山西巡抚梁问孟的直奏的时候,魏朝眼角的余光看见皇帝的眉头再次皱紧了,他连忙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后背的肌肉也紧绷了起来。
果然,他听皇帝吩咐道:“你去政事堂,让凤磐先生来见驾。”
魏朝仿佛一直在那里等着皇帝的吩咐似的,没有任何迟钝:“是,皇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