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感怀一番,在张四维所具奏章上批示道:“诏礼部撰议颁行。”
按如今朝廷体例,朱翊钧下旨政事堂议定张居正谥号,属于特旨。政事堂尽管在礼部之上,事情的具体落实还要放在礼部。但就这件事来说,总理大臣具奏,皇帝签批,礼部也没有置喙余地,只按流程办理即可。
带着皇帝旨意的奏章颁下,从侍从室走到六科。因侍从室点名此件立办,接件的给事中齐世臣不敢耽搁,即报礼科都给事中万象春。
万象春展开张四维奏章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摇头苦笑道:“你去喊太初先生来。”
齐世臣也已看过奏章,心知这烫手山芋万象春一人担不起,必然要跟右都给事中王士性商量,忙跑出去把他喊了过来。
王士性与万象春同科,都是万历五年进士,年龄比万象春大些,万象春虽然职务比他高,但平时很客气,以其号“太初”称之。
待王士性看过奏章和皇帝批示,万象春苦笑道:“太初先生,这单谥自国朝建极以来,无先例可循——且‘文’字者,乃帝王谥也,人臣何以承之?”
王士性是主张海运并将总漕衙门干黄了的王宗沐的亲侄儿,同时与后世徐霞客齐名的人文地理学家。他性格比较诙谐,特好游历,此际虽然年近不惑,但游迹几遍全国,凡所到之处,对一岩、一洞、一草,一木之微,悉心考证;对地方风物,广事搜访,详加记载,并成著作——后世徐霞客在《游记》中尊称他为“王十岳”。
此际见万象春说了外行话,王士性笑道:“常州公久在吏科谏垣,对礼部不太熟悉也是有的——”见他脸色有些不好看,忙找补道:“不过,这单谥、二字谥号之褒贬,能搞明白的还真不多。”
万象春虽然心胸不是太宽广,但对自己的副手性格也比较了解,闻言一笑道:“愿闻其详。”
王士性笑道:“所谓臣子谥号之极者,文臣为‘文正’,武臣为‘忠武’。文臣这头呢,唐与宋初时为‘文贞’,后因避仁宗赵祯讳,遂改为‘文正’。后又因司马光云‘文正’乃‘谥之至美,无以复加’,文正更被当作人臣极美的谥号,“生晋太傅,死谥文正”为我等毕生所求也。”
“据传本朝李文正公在弥留之际,杨一清去看望他,说要给他谥号文正,李东阳激动得跳起来要为之叩头。时人作诗讽刺说:‘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到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万象春听了哈哈大笑。
王士性接着道:“唐与宋初时,双字为美,单字次之。所谓‘国家故事,宰臣之谥皆有二字,以彰善德焉。’其时,韩文公、白乐天等,都单谥‘文’,其功业较之魏征、陆象先等名相差了很多。”
“但到了宋仁宗之后,谥法兴革,单谥与二字谥之争已经结束——其后,除了王安石、朱文公等配享孔庙的,其他无论官职高低,都是双谥。如邵康节、曾文定——卲雍官位不过校书郎,曾巩乃中书舍人也。”
万象春听了“配享孔庙”四个字,脸色变幻不定,嫉妒之情如同蟒蛇一般攥紧了心脏。嘴角露出讥笑道:“吾听闻,王荆公单谥‘文’,乃隐其恶也,似褒实贬。”
王士性闻言摇头道:“非也!非也!我先说朱文公,其死后八年并无谥号。嘉定元年,朝议谥为“文正”或“文忠”,宋臣刘弥正言,‘孔氏之道,赖子思、孟子而明,子思、孟轲之死,明者复晦,由汉而下暗如也,及本朝而又明。濂溪、横渠剖其幽,二程子宿其光,程氏之徒嘘其焰,至公圣道粲然矣!’由是,朱熹获得了超逸绝伦的单谥‘文’。嘉定九年,张栻谥“宣”、吕祖谦谥“成”。十三年,周敦颐谥“元”、程颢谥“纯”、程颐谥“正”,随后此辈单谥者俱得配享孔庙之荣!”
万象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王士性接着道:“再说王安石,得谥时间是绍圣元年。其时哲宗亲政,下定决心要绍述其父的变法大业,因改元绍圣。他欲启用新党,给已故新党领袖王安石以崇高名位,因此追谥,配飨神宗庙庭,徽宗崇宁三年又追封舒王,配飨孔庙。——王安石的女婿蔡卞死后即被谥“文正”,而无论功业还是文学,蔡卞都无法与王安石比肩,且王安石是蔡文正公的岳父,其谥号不可能不如其婿,这便是王安石的单谥地位高于文臣最高的二字谥“文正”的最直接证据!”
说完这一段话,王士性又露出讥笑道:“因司马光说文正‘乃谥之至美,无以复加’,以宋哲宗的性子,非得要王安石压司马光一头不可,哈哈!”
万象春听到此处,已知单谥‘文’确是皇帝要给张居正的美谥,要破一破国朝先例了。反正如今变法大兴,破格之处所在多有,也不差这一点了。闻言只是叹息道:
“先名为追封,实际上实封郡王,其后陪侍皇陵,再加美谥,甚或配享孔庙——殊荣过矣!”
王士性闻言促狭道:“常州先生难道要封驳这道旨意?”万象春脸色变幻,最后咬牙道:“唉,为了这种事儿,不值得!”
王士性正色道:“本朝如今得‘文正’者二人,乃李西涯、谢迁。以中兴郡王之功业,比李西涯和谢迁如何?更何况——”
万象春问道:“何况什么?”
王士性笑道:“陛下大兴变法,怎么会没有‘文’公辅佐呢?哈哈,开个玩笑。”
万象春若有所思,苦笑道:“太初先生一语中的,是我着相了。如斯殊荣,非仅酬郡王之功也。”
朱翊钧将张居正的哀荣抬到如此地位,主要目的是酬功,还有一层意思正如王士性所暗示,给朝野一个明确的政治信号——变法非因人而废之大业,以为张居正死了就可以反攻倒算,更改国是的心思都歇了罢,无论张老先生在不在,变法必须继续强力推进!
......
因为张居正的薨逝,紫禁城和京师反倒是一片祥和——朝堂上的喷子们消停很多,都不愿意此际给皇帝添堵。
朱翊钧推敲完张居正的丧礼事宜,见时间还早,就返回后宫。先去李太后的宫中走一圈,尽孝之责。
刚进殿门,就听得殿内一阵爆笑声。朱翊钧好奇,忙制止了通报,缓步走到慈圣起居的门前。
只见地上铺了一个大大的地毯,翡翠麻将胡乱摆了一地。洛亲王与慈圣太后在地上相对而坐。此时正拿出两个一饼扔到李太后跟前道:“孙儿两个一饼,祖母要么?”
慈圣太后忍笑道:“祖母能用两个四条管吗?”
洛亲王道:“那不行,您只能用大饼子管。”
慈圣太后憋得满脸通红:“那要不起,你接着出。”
朱翊钧见一老一少玩的开心,心里一下子觉得暖暖的,因为张居正薨逝带来的压抑消解了大半。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后,方低低的咳嗽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李太后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就舒展身子要站起来。朱翊钧忙快走两步,坐在地毯上道:“太后安坐。”李太后就不动弹了。
洛亲王见父皇来了,将手中麻将牌一扔,起身规规矩矩的行礼。朱翊钧笑问道:“你今日大字写完了吗?”
周岁五岁的洛亲王先看了眼李太后,口齿伶俐答道:“禀父皇,都写完了。母后还夸我写的好看来着。”
朱翊钧听了,张开手道:“到父皇这里来。”洛亲王怯生生的,走到他怀抱中间。朱翊钧将他搂了搂,闻了闻头发道:“你昨晚没洗澡?”
洛亲王越发拘谨,不安的扭动身子。李太后哂笑道:“你这国事忙的,孩子都怕你了——如今光儿子就生了六个,你加在一起总共抱过几回?”
朱翊钧面上讪讪,在洛郡王脸蛋上“叭”的亲了一口。李太后叹道:“如今洛亲王懂事儿了,皇帝虽然要多陪伴,但也不能抱着就亲。老话说抱孙不抱子,你要是没些正行,他更无法无天了——也该找些老先生来,给他启蒙了。”
说完又生气道:“你和皇后两个,每日里不知在想什么?这民间的孩子,这时候也要延请塾师,你们可倒好,整日价让他疯玩,跑的像小牛犊子似的——皇帝英明神武,可别教出来一个武宗那样的,那可要了命了!”
朱翊钧陪笑道:“那不能。回头就给他请老师先教着。等他大些,让他出宫上学去。”
李太后闻言变色道:“那如何使得?常洛如此贵重,如何能跟那些学生混在一起!吾每日里提心吊胆也够了!”
朱翊钧看了一眼周围,苦笑道:“未来天子,长在四方城墙之内,日夜都是妇人阉人陪伴,还能成长为男子汉吗?”说完,拍了拍洛亲王的小肩膀,道:“总要想个法子,让他能知道如何与人相处,而不是这天下都围着他转。”
李太后瞪他一眼道:“他将来要——嗯,当然天下都围着他转!”
朱翊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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