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应节这句话说到众人心坎,房间内一时间有些冷场,大伙儿都有些唏嘘。
张居正虽然没有对在座众人说起刘台案是冤的,但这些人精早就看明白当年张学颜和王宗载打死狗的套路,心内都明白着。此际揭帖一出,处处对上榫头,就更不用说。
刘应节“别想得着囫囵个干净身子”一语,将在座众人在官场搏杀的险恶说尽,无不心有戚戚焉。
张居正见众人都判断不是权斗,心中先松了口气。微笑道:“若不是夺权,事情好办的多,皇上必不能坐视。”众人深以为然。
申时行插言道:“老师,您平日里康厉志高,从未呢私谊而树党羽。吾等平日政务繁重,也没有时间如这般开小会。刘公适才所言说到我等心里了,我们不过是恰逢变法而志同道合,欲成其功业之辈。”
这话说出,张居正猛地抬头,看向申时行。在座众人心中也砰砰乱跳,仿佛申时行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申时行视若无睹,接着说道:“学生观老师历年之荐举,不过是‘久任责成、不拘资格、唯才是用’三句话。此际朝局稳固,一者是老师风采仪望冠绝百僚,众人愿为驱使;二者秉政时皇上冲龄,信重老师,故能假天行事,势压天下;三者老师信赏必罚,嫌怨不避,毁誉利害不恤,中外由是凛凛......”
张居正听到这里,双目直视申时行,厉声道:“汝墨有话不妨直言!”王篆坐在申时行边上,被张居正一声大喝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
刘应节刚要插言打个圆场,张居正竖起手阻住了,示意申时行继续说,申时行额头上汗珠密麻麻的,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然则,今日揭帖案发,老师在政事堂昏迷——如今京师稠稠,俱言老师若不能理政如何如何。学生深思一层,若老师退养,我等何去何从?!”
王篆见申时行说出这番话,惊吓失声道:“汝墨兄,你这是要张相结党?”
张居正目光严肃,盯着申时行,看他如何回答。申时行苦笑道:“吾正因不知如何是好,才说的深了。师相勿怪。”对着张居正拱了拱手。
刘应节道:“唉。汝墨之言也正是我刚才想说的。张相用人虽然不拘一格,但南人还是居多;若张相退养,张四维那人——”摇了摇头。
殷正茂接话道:“若张四维当了总理大臣,还不大用特用那些晋人?钱也多、人也多,你当他能秉承公心不成?几年来,江南百业兴盛,变法之论深入人心;若换了那些人上来,到时候改的乱七八糟,皇上和我等都得难受!”
张居正拿起茶几上热毛巾,擦了擦脸,吐口气道:“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不必再言。今日此番聚会,已经很犯忌讳,不过兹事体大,才不得已而谋于私室。若有心人见了,我等不党而党矣。”
“至于你等所虑,把皇上瞧的忒小了。若今上是胸无大志之主,如今天下也够得上盛世二字,早就不理政,做那太平皇帝了。可是——”
“今上之勤政,早过成祖,可与太祖并肩!我们附骥末尾,所走的不过是皇上展布大计的前路——汝墨你若好生保养,还能跟上中段,将来不管是谁来接总理大臣,不过皇上一犬马也,能翻起多大浪花?”
“如吾这般,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总理大臣,在我退养之后,将不复重见!你们所言,不过杞人忧天耳。”
张居正说到此处,一股慷慨之气从瘦弱的身躯迸发,松弛的脸颊,花白的头发丝毫没有影响他那势压朝纲、斡旋造化的气势,众人见之无不心折。
放了大招之后,张居正又有些头晕,坐在那里露出疲惫之色。大伙儿被他放出的震慑控场后,一时也都沉默下来。姚旷道:“今日就到这里吧。众位大人回去之后,各自收集线索,互通有无。若有些不好的苗头,我们也不打无准备......”
话还没有说完,书房门突然被推开,尤七面色惶急跑了进来,把屋内众人吓了一跳。姚旷问道:“什么事?”张居正也抬起眼睛,露出询问之色。
尤七呼哧带喘道:“相爷!皇上微服到了!现在已经过了前院!二爷正带着皇上往这边来了!”
屋内众人听了,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个个唬的呆若木鸡。张居正站起身道:“敬修刚才是如何回禀的?”
尤七道:“皇上带着几个侍卫,魏朝叫开门就进来了。二爷措手不及,就说相爷您睡下了。皇上对二爷说,‘不必惊动,我去看看老先生,他住在颐园罢,你带路’。往里就走,谁敢拦他?二爷就让我先过来,通知相爷迎驾。”
张居正脸上没什么波动,沉声道:“没想到贱躯微恙,居然劳动主上探视,安排人过来服侍我更衣罢。”
殷正茂却紧张道:“我等如何是好?是迎驾还是避而不见?”
张居正想了想道:“皇上此来,应该是临时起意。你们若避开了,反倒挟了诡诈之意,不如跟着老夫一同迎驾吧。”
申时行等人面面相觑,看了看各自身上便服,都满脸苦笑。张居正微笑道:“因我染病,你们过来探望探望,人之常情,皇上还能怪罪哪个不成?若心内有私,不坦荡了,才要故作撇清,又何必如此!”说完,边解开家居的长衣,边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待张居正穿上蟒袍,戴上展角幞头,张府因为皇帝的到来已经都惊动起来了。尤七报完信之后,就组织仆役下人在皇帝过来的路线上清道,各个游廊、走道入口都安排护院把守住了,防止有人冲撞了圣驾。
正是酷暑的时候,张府却不闻一声知了叫声,静谧的很。张敬修前心后背都是汗,腿也有些抖,躬身在前面领路。
一路上到处都挂着玻璃油灯,照的明晃晃的。朱翊钧见张敬修紧张,就问些张居正晚饭用的如何之类的话,张敬修颤抖着声音答了。魏朝跟在朱翊钧身后,弯着腰一声不出。
待看见颐园石拱桥,张居正带着刘应节等已在那里迎着了。朱翊钧一愣道:“老先生怎么出来了?”
张居正颤巍巍跪下,刘应节等也跟着跪下。张居正道:“因臣偶感微恙,惊动主上,恩德之重,于斯罔极。臣何德何能,得此隆遇.......”
朱翊钧快走几步,拉他起身道:“老先生乃朕之师、友也。今日朕微服前来,不必繁文缛节。夜间风寒露重,快进屋里去。”
看了一眼张居正身后的众臣,朱翊钧道:“你们也是来看望老先生的?”刘应节跪地答应道:“臣等叩见陛下。我等因总理大臣染病过来看望,未着朝服,失礼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朱翊钧笑道:“谁来看病还穿着大衣服?都起身罢。朕也是放心不下,才想着过来看看的。”
张居正严肃道:“皇上,所谓白龙鱼服,见困豫且,您万乘之尊,如何能这般出宫,行此孟浪之事!”说完,瞪着魏朝,“你为何不拦着皇上?”
魏朝苦笑不答。朱翊钧摸摸鼻子笑道:“老先生不必说他。朕的主张,他能拦住?快些进屋再说。”
张居正吩咐张敬修道:“天气热,你快去安排人搬些冰来。”朱翊钧说不用,但见张居正坚持,也就不再说话。
待进了张居正书房,朱翊钧坐了主位,张居正在下首陪着。刘应节等不知朱翊钧是否有机密话儿要跟张居正说,纷纷道:“夜色已深,臣等告退。”
见朱翊钧点了点头,众人躬身退下,魏朝见状也跟着出了书房。待刘应节等人出门走出十几步,魏朝在后面小声道:“各位大人请留步。”
众人都站住,扭头问道:“魏公公何事?”
魏朝吩咐站在书房外的尤七道:“请尤管家找一个屋子,让几位大人暂歇。”刘应节一拍脑门道:“哎呀,我忘了此节。”尤七也明白过来,忙领着众人一处偏厅之中,又让人奉上茶来。
魏朝见堵住了安全漏洞,仍返回身,在书房外边等着。偏厅中的王篆除了在早朝时能见驾,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皇帝,心脏紧张的怦怦乱跳,满手心都是汗。
喝了口茶水,王篆问道:“魏朝为何留我们在此?我现在心里乱糟糟,想不明白。”
刘应节笑道:“为圣驾万全。我等已经知道了圣驾微服,若自行离开此处,就不太方便了。要等圣驾返宫,我们才能走。”王篆这才明白,吐了吐舌头。
申时行脸色苍白,叹口气道:“不知皇上见我等在此,心里如何想的。”
刘应节苦笑道:“我等枢密中人,都不担心,你一个阁员担心什么?正因为我等坦荡,皇上才不会多心。不然你以为我们今天来此,还能瞒住皇上不成。”
“你听见尤七刚才所说没有,皇上说‘老先生住在颐园罢,你带路。’,张相的起居之处,深居九重的皇上都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可隐瞒,害怕的!”
又笑道:“这个尤管家倒是个伶俐的,三言两语,透着干练。我怎么就找不到这样好管家呢。”
王篆听了道:“是。张相也喜欢他。凡师相生活上的事儿,这家伙百方致之,务悦其心。因张相权重,前几年有些不知羞耻的官儿居然兄视之,称之为‘楚滨先生’!不知谁告诉了皇上,听说张相还被皇上叫去,说了一顿。如今,无论是宫内大裆还是阁臣的家丁,都本分了。”
申时行一拍大腿,道:“这也是该当的,这重臣身边人,更要谨慎自守,否则跋扈起来,伤的都是主家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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