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张居正调理好身体后,继续进入无限福报的繁忙工作中。此际的葡萄牙使团,终于踏上了觐见皇帝的漫漫长路。
他们是过年前的腊月十七日在上海下船,入关之后修整了两天,在腊月二十进入了松江府城。
松江府下辖三县,分别为华亭、上海、青浦,共十三乡五十保。万历八年统计人口共二百六十万余。这二百六十万是什么概念——里斯本此际在欧洲号称大城,人口不过十五万,葡萄牙本土满打满算,才一百五十万人。
使团众人虽然也称得上见多识广,但哪里见识过如斯繁华所在,个个如同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恨不得爹妈多生两只眼睛,才能将繁华盛景一一看过。利玛窦一路上不知喊了多少声上帝,对使团众人道:“如果将这些人都变成主的羔羊——我们人人都能成圣!”
他们包了三辆四轮马车,一路舒舒服服的进入松江府城,找旅店先安置了。一路上虽然经常被围观,但众人早已习惯。
简单吃了口午饭,范礼安道:“咱们先不忙着休息,先去拜官府,看看有没有朝廷下达关于我们使团的消息。”
于是范礼安、罗明坚、利玛窦和伊内斯四个人又雇马车将他们拉到府衙,范礼安投了名剌,求见知府大人。
此时的松江府知府还是王以修,不过马上就不是了。王知府自从和海瑞两个配合皇帝收拾了以徐阶为首的江南豪绅之后,那小日子过得不要太美。正如他当初所料,钱粮、建设、文教等诸般考绩连年第一。
万历九年秋,王知府因连续三年上计,先后接受了三轮考核。年底前,朝廷旨意下来,王知府直接跨过从三品一阶,跳级高升到南京礼部侍郎,过了年就将赴任。
这些天王知府心情好的夸张,脸上老是憋不住笑,让松江的一些退休老干部笑话了好几回。没奈何只好深居简出,躲在府衙二堂偷着乐。
听门子禀报葡萄牙使团长范礼安求见,王知府心知那话儿来了——使团众人不知道的是,帝国安全局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早就告知沿途官府如何妥善应对使团。
应对的原则其实也就四个字:“外松内紧”。“内紧”是要将使团始终纳入安全局视线之内,保证他们的安全的同时防止他们刺探军事情报和瓷器、丝绸、茶叶等产业的技术情报;“外松”就是让使团感觉不到朝廷对他们的重视,要求各地官府把他们当一般老百姓对待就好,免得惯出毛病来。
也正因为如此,侍从室出身的广州海关关长雷应志才对这些人不冷不热,让他们自己找船北上。而使团进入南山港之后,在安全局安排下,他们坐的船从船东到伙计好些都是探子。否则使团多找几艘船讲价,绝对用不着三倍船金。嗯,安全局的买卖,总有些不方便入账的事儿。
王知府此前早就被安全局的人交代过了,因此也没有避而不见,就在府衙二堂接见了使团的四人。
罗明坚汉话最好,他负责沟通,首先将文件和礼单一起奉上。王以修先检查了他们的通关文件,确认了这些人就是葡萄牙使团之后,压抑着对他们样貌的好奇,看了看礼单——怀表一块,葡萄酒两瓶。
暗自撇了撇嘴,王以修笑道:“你们这些弗朗机人也有黑头发的,就是眼眶深些,鼻子高些。嗯,倒有点像我们国家的西域人。”
罗明坚笑道:“禀告大人,我们是南欧人,样貌和西部欧洲人不一样——他们都是纯白皮肤,眼睛一般为蓝色,我们葡萄牙人眼睛有黑色、也有棕色、还有些浅蓝色。大人请看,伊内斯先生就是浅蓝色眼睛。”
王以修嗯了一声,笑道:“我并未接到如何接待你们使团的谕旨和朝廷通知,你们来见我,有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吗?如果不麻烦,我倒是可以帮点小忙,毕竟是大老远来的客人。”
范礼安听松江府衙也没有接到朝廷关于接待使团的消息,心里边凉了半截子,对进京完成传教大业的期望值又低了低。但是他是极端坚毅之人,就接过话头道:“谢谢王大人对我们的关照。嗯,我想知道,现在我们往京师走,还有多少路程?怎么能最快到达?”
王以修笑道:“京师与我们这里,有运河贯通,水路大概三千里。不过,现在北边冰天雪地,运河冻住了——你们要是着急,过了年可以坐马车一站一站的走,大概两、三个月能走到吧。”
使团四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罗明坚颤声道:“贵国的京师在北部边境吗?离这里这么远?”
王以修此前还真没想过京师距离边境多远的问题,闻言眨巴几下眼睛,竖起手指头算了半天才道:“那倒不是,按照朝廷下发的地图,京师离最远处的北山省边境还有大概七八千里——不过,过了大宁,再往北的地方没几个人。嗯,京师大概离大宁还有两千里。”
使团四个人听了,头晕目眩,心说达.伽马这家伙探到印度就以为到了天尽头,哪里知道印度北方还有如斯大国——这国家比整个欧洲都大,而且大得多!
心里面震惊的无以复加,导致四个人沉默了半天。王以修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好端起茶杯喝茶,又示意他们也喝。
使团众人消化了半天,范礼安才回过神道:“不瞒大人,我在日本呆了好些年,也在日本看过明国的地图。虽然比日本大很多,但感觉没像您说的那么大——您能让我看看你们国家的地图吗?”
王以修摇头道:“地图乃是军国重器,涉密的。虽然我用的密级不高,但也不方便给你看。这个本官不能答应你。”
范礼安还要再请求,伊内斯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范礼安回过头,见伊内斯往王以修右边墙上使眼色。
范礼安端起茶水,借着喝茶的掩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见王东侧墙上正挂着一幅大地图。
那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圈、线、点纵横交错,非常复杂,范礼安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地图——包括在葡萄牙宫廷。王以修见他又不说话了,顺着他的目光往东一看,心中暗暗惭愧道:“看来我这保密意识还要加强。”
尴尬的笑笑道:“嗯,这是松江府和相邻府县的地图,我用来施政用的,这也涉密。”冲身边幕僚使个眼色,那幕僚站起身,走过去将墙边的绿色帷幔拉上,把地图遮了。
范礼安等人见这知府如此这般,对自己这使团根本不受重视的感觉再次加深,心中越发气闷,沉默不语。
罗明坚见有些冷场,拱手施礼道:“不瞒大人,我们是教皇国的传教士,入京觐见皇帝陛下,是想在贵国传教。您愿意先听听我们的教义吗?”
王以修也是正牌进士,考中后对佛、道两家都有些研究,尤其是和徐阶斗法期间,他看了很多杂书,寻求心理安慰。此时眼睛一亮,笑道:“嗯,我很感兴趣。你可以说说。”
除了伊内斯,其余三人都是精神一震。罗明坚连忙拿出最好的状态,把上帝创世、三位一体、原罪、救赎、因信称义、天国、地狱和永生等教义舌灿兰花般阐述了一遍。
尽管他讲的高度概括,介绍完这些也用了大半个时辰。王以修听得津津有味,最后点评道:“嗯,有好些东西和我们道教、佛教很像,倒不像是邪教的样子。”
包括利玛窦在内,听了罗明坚翻译他的话,四个人嘴角同时直抽抽。罗明坚润了润嗓子,接过话头道:“此前在缅甸的时候,罗万化总督也说了些贵国的宗教政策,大人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吗?”
王以修听了道:“嗯,这个我可以给你们讲讲。去年,朝廷刚颁布了宗教的管理办法,总结起来就是这么几个原则。”
“这一么,是政教分离。不管是什么宗教,都是方外之事,不得在朝廷和地方上干预任何政事。朝官和地方官信教的,不得以宗教好恶来施政,否则立即免职。若有严重后果,入刑。”
这一条尽管和欧洲的教皇国现状不符,但范礼安几个人心理早有准备,而且基督教在明国毫无根基,别说干预政事,不被收拾都算好事,这第一条对他们其实是有利的。
王以修接着道:“第二么,是统一管理。朝廷设立宗教司,佛、道两教的方丈、回教的阿訇等,都需要在朝廷备案。也就是说,朝廷不许备案的人,是不能任方丈和阿訇的。你们的方丈叫什么?”
范礼安等听了这条,满嘴苦涩。罗明坚苦笑回道:“我们叫本堂神父、神父和主教。”
“哦,如果,本官是说如果,朝廷许了你们传教,这神父、主教的任免必须经过朝廷宗教司同意,否则是干犯律法的。”
范礼安和罗明坚对视一眼,都愁容满面。教皇不能全权任免主教,这不是开教皇国的玩笑嘛?
罗明坚问道:“还有吗?”
王以修接着道:“当然还有,嗯。第三条是关于人的。方外之人需要有度牒方可出家——也就是专事修行、传教、做法事等等。若没有度牒出家的,也犯法。”
这一条传教士们都能接受,罗明坚示意王以修继续给他们讲。
王以修接着道:“还有关于教产的。按照办法规定,一个出家人,朝廷许他有五亩地做为庙产,这五亩地不收税。不管是庙宇、道观还是回教寺,都需要办了土地许可证才能兴建。各教对于收到的捐赠,花出去做了慈善的部分免税,其余的要交捐赠税,交了税之后剩下的,才可以花用。”
这条说完,传教士的心都如同掉在冰窟窿里。此际在欧洲,教民需要缴纳十一税供养教廷,没想到明国这边完全反过来了——教士还要向朝廷交税!
罗明坚麻木道:“还有吗?”
王以修道:“当然,嗯,这管理办法总共三十多条,我让他们给你们一份。朝廷发下来不少——你们认识汉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