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太后如此抢白,庄静嘉脸色苍白。她瞅了一眼昏睡中的皇帝,咬了咬嘴唇,站起身道:“太后说的是,是臣妾想多了。”
李太后余怒未消,还要说点什么。陈太后插言道:“嗯,你所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朝天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没前朝那些肮脏事,皇后不必多虑。”
庄静嘉红了眼圈,垂下头道:“太后见教的是,臣妾不过是瞎担心。只是想若皇上的马被动了手脚的话,那谋逆的贼子必然视潞王奇货可居,不免再行不忍言之事。倒不是怀疑潞王——他还是个孩子,臣妾焉能疑他?”
李太后听了这话,脸上变色。她开始以为皇帝坠马是意外,经庄静嘉一分析,内心悚惧,一下子冷静下来。直视庄静嘉眼睛问道:“怎么,皇帝的马被人动了手脚不成?”
庄静嘉低头回道:“臣妾不知,现在马也被侍卫看管着,未得旨意,臣妾也未敢擅处。”
李太后听了道:“请什么旨意?彻查!”
这话音未落,殿外的内官奏道:“禀太后,内阁总理大臣等到了。”
脚步声响,张居正带着英国公、吕调阳、王国光、张四维几个,在殿外叩头请见。
李太后看了陈太后一眼,见她也点头,就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张居正红着眼圈,面色凝重,带着几位重臣进殿。进门就问道:“皇上坠马,臣等肝胆俱裂——不知圣躬如何?”
李太后刚要说话,庄静嘉已经答道:“老先生不必忧虑,太医适才看过了,不过头部受了些震荡,还伤了腿,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张居正长出一口气,突然伏地哽咽难言。干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眼泪滚滚而下,好一阵子才出声音道:“皇上万钧之体,以后切莫行此孟浪之事,臣......臣......”说不出话来。
两太后和皇后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都有些酸楚。李太后点头道:“老先生说的是。以后不准皇帝骑马。不过皇后恐那马匹被人动了手脚,这个却要查清楚。”
张居正听了,须发皆张,怒喝道:“宫内竟有此等丧心病狂的畜生吗?司礼监何在?!”
一声怒喝之下,三个女人和跪在他后面的国公阁员都被他唬了一跳。李太后心中咯噔一声,问左右道:“张宏怎么现在还没来?不是让捆着送过来吗?”
听李太后这话,魏朝从殿门口出去,另安排人去催。他自己又快走两步,到百禄宫门外望着。
忽见此前去找张宏的太后身边人从远处跑来,手中拿着些纸张,气喘吁吁的跑的飞快。
眼瞅着到了跟前,魏朝见那内官张大嘴,满脸都是恐惧之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心里呼喇喇的翻了个儿,险些六神无主。
听那内官尖着嗓子哆哆嗦嗦道:“老祖宗,老祖宗......”
魏朝走到他跟前,一个嘴巴子打在他嘴上,骂道:“吩咐你去拿点东西,为何此时才到?闭上嘴。”
那内官听了这话,把嘴巴一下子闭紧。魏朝左右看了一眼道:“太后正在等着,你还不进去?”又踢了他一脚,跟在他后面进了宫门。
那内监小跑进了主殿,扑通一声跪地,颤抖着声音道:“禀太后,张公公,张公公他......”
李太后皱眉道:“张宏如何了?你好生回话。”张居正等此时也都被赐座,看着那内监模样,心中疑云大起。
那内监吐出一口气,道:“张公公自己上吊了,还留着遗书在此!”说完,像是瘫软了一般,强撑着把手中几张纸举起。
宛如房间半空里打了个焦雷,殿中诸人齐刷刷变色。李太后脑袋里嗡的一声,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
那内监哆嗦着奏道:“奴婢等到处找也未找到张公公,后来......后来......在乾清宫偏殿找着了,已经挂......挂.......”
魏朝从殿门口前行两步,从那内监手中接过张宏的遗书,低着头扫视殿内众人一眼,竟然将遗书直接递给了皇后。李太后先是一愣,脸有怒色,随即叹了口气,脸上又现出苦笑。
庄静嘉脸色苍白,接过那几张纸看时,见上面写着:
“十恶不赦之罪臣张宏奏言:皇上亲政以来,大肆兴革,败坏国体,不听忠谏,好大喜功之状类炀帝,社稷倾覆恐也在转瞬之间。臣虽非先帝托孤,也不忍见皇上崩坏朝纲而祸乱天下!”
“谋逆之罪在不赦矣!而皇上变法将苦于万民、祸于天下、崩坏社稷等而更甚臣之罪矣!皇上已废东厂,后欲废司礼,祖宗家法殆尽而贻社稷崩解之忧。”
“臣往日谏君而不听,今日则谏君于死而臣必不独活;臣叛一独夫也,非逆于君父!若臣侥幸,潞王年幼,太后或将秉政,国体得存矣,宗庙社稷乃得安。”
“张居正者,祸乱朝纲之奸臣!王国光、张四维等辈,尽其党羽也!国事如稠,臣只望新君图治,罢黜奸佞,召回清正之臣,孜孜求治而不负列祖列宗之望。”
“臣死何足道?今以一死谏于君上,可知板荡之间,自有正气存焉。”
“臣在为皇上检查马鞍时,暗藏钢针于内,以追音之速,皇上若骑乘必然不幸,一则示天下孟浪之君下场;二者说与他人无关,不必株连。若皇上能存性命,不过天意耳,臣尽力而无憾也。臣宏,绝笔。”
“臣家幼年时早破,孤儿也,虽有干亲契子必为臣所累,不过一死耳。然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又及。”
庄静嘉看了张宏遗书,脸色苍白,颤抖声音道:“果然是出了大逆不道之人,太后请看。”说完,把遗书递给陈太后。
陈太后一目十行扫过,不知说什么好,脸色凝重递给了李太后。李太后颤抖着手接过,见张宏自承其罪,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昏过去。
待殿中人都看过了,庄静嘉问张居正等人道:“老先生看,该如何处置?”
张居心中此时一阵热一阵冰,苦辣酸都有了。饶他是心志坚毅之人,此际百转千回之间,也有些灰心沮丧之意。
终于落泪道:“皇上难!臣等也难!不过是要兴革政治,让这国富民强罢了,如何就有这些事!若皇上不幸.......,把臣挫骨扬灰也难赎其罪!唉——”五十多岁的人了,竟又哽咽,英国公等人见他说的酸楚,也都落泪。
庄静嘉虽然脸色苍白,但还能冷静说话,见张居正失态,轻咳一声说道:“老先生不必伤怀,万幸陛下百神护佑,大难不死。还请收拾心情,说说怎么办吧。”
李太后站起身道:“张宏乃吾所任命,且遗书中说潞王与吾如何如何,吾今已于嫌疑之地也。吾先回宫——一会儿将潞王送来。”
庄静嘉听了这话,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仿佛在判断李太后是否可信。陈太后经此大变,确实有些麻爪了——皇帝被张宏谋害,虽未得逞,但张宏口口声声说潞王继位,太后继续秉政的话,李太后确实难以洗清。
张居正等见婆媳之间起了龃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庄静嘉突然跪地流泪道:“太后不必如此说,都是您的骨肉,焉能因爱幼子而杀长子?况且太后对皇上之慈恩,海内谁不知之?皇上每每念起,则与臣妾感叹‘自己有福才为太后子’——若您今日回宫,臣妾恐皇上醒来,先痛责臣妾不孝!”
李太后听了这话,心里大热,眼圈一下子通红。陈太后连忙站起身道:“妹妹确实不必如此说。”
张居正和英国公等也跪地挽留李太后。张居正劝道:“太后不必自抑。臣等以为,太后虽为女流,然辅政多年而有尧舜之德也,此际焉能置皇上于不孝之地?大逆畜类,丧心病狂耳,离间母子之言又何必萦怀?此乃臣等剖心恳切之言,请太后嘉纳。”
李太后流下泪道:“万没想到张宏这畜生做出此等事。吾已六神无主矣。罢了,我还在此。只叫潞王来,让皇后带几天罢。”
张居正听了,奏道:“臣以为不必如此。皇上不过昏睡,此际离坠马还不到两个时辰。若叫了潞王来,内外惊疑也。臣等以为,从孙隆、魏朝、崔敏等皇上身边人中,选一个过去伺候,如此各自相安。”
李太后听了,点头许可。又看向庄静嘉,庄静嘉想了想道:“依老先生说的办。崔敏,你过去伺候潞王。”崔敏跪地承旨。
此时,一直被冷落在床上无人理会的朱翊钧突然出声道:“朕......朕这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