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矛盾》——朱翊钧”。当张嗣修翻开那本薄薄的册子的时候,皇帝的名讳大喇喇的刺入眼睛,让他后背的寒毛都耸立起来了。
“道者,何?”第一句设问,即将此宏文的格局立在了天地寰宇间。
“《易》云:一阴一阳谓之道也。阴阳者,矛盾也。万物万事无一不有——或激而致乱;或同而致和;或阳盛而阴衰、或阴强而阳弱也。”
皇帝开篇一句设问,随后就回答了问题,无可辩驳的指出阴阳即为道。矛盾则为阴阳的具现。张嗣修看到文中开头这么几句话,后背已经微微出汗。
“矛盾者何来?事、物之固有本性也。而本性者何?运动、联系、矛盾也。因何而云哉?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圣人一语而道破天下万事万物之理一,‘运动’者也。斗转星移者,天之运动也;沧海桑田者,地之运动也;万事万物动而衡,圣人于动中取其静,于阴阳、矛盾间执乎中——《中庸》由是而存焉。”
......
皇帝在通篇《论矛盾》的过程中,没有就理论而理论,更是拿出实际例子无可辩驳的证明了变法的正当性——以盐政改革为例。
“国朝盐法为开中时,盐贵而粮贱,矛盾为盐产量不足民用;而后盐产量日增,边储粮日少,盐贱而粮贵,矛盾转化为官盐雍积也;而天下盐场承包后,盐产暴增,矛盾又转化为盐价过低也——虽有利于民,而不利于盐场求生计者。”
“因是之故,万历五年朝廷设最低盐价,食盐销售不得低于每斤五文,矛盾因之无有乎?非也,设最低盐价——即生新病也,违规低价以求多销者于盐运司矛盾显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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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万事之利病,试由矛盾论观之,则如掌上观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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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天下任何事物,无阴阳分者不可存;无矛盾存者不能有,此矛盾的普遍性与绝对性也;矛与盾,不可分;矛与盾,永相争——此对立统一之法则也。矛盾存于一体,共于一念,势移而变,时移则转,此矛盾的特殊性和相对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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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云:《易》,其至矣乎?——早已破开哑谜,明示后人,而后来不见此者诚为憾惜。此际尚未知时易世变之理者,唯留刻舟求剑之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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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不到五千字的小册子,张嗣修反复揣摩,通宵未眠。皇帝磅礴雄文以无可争辩的逻辑将矛盾的普遍性、对立统一性、特殊性、斗争性以及矛盾在内外因作用下的互相转化等道理,阐述的明明白白。张嗣修读一遍有所得,再读一遍又有所得——随即自己感觉好像拨开了笼罩在身前的迷雾一般,几乎因得道而长啸了!
《论矛盾》是朱翊钧根据后世伟人的《矛盾论》改编而成,也体现出他几年来在中国古典哲学上的学习成果。他自身的道,即所谓的“三观”早已成型;而在社会学上超前的见识,也让张居正等学究天人者,说出了“圣人生而知之”这样的话,否则无法解释这勘破造化的哲学思想如何能在十五岁的皇帝心中萌发。
《论矛盾》的小规模传抄之后,在帝国上层,朱翊钧的身上已经笼上了神秘的光环。
......
八月的江陵城,张文明老先生正在张府花园,欣赏最近开始流行的新剧《鸣凤记》。《鸣凤记》为王世贞所作,王家败事之后,据传王世贞将其改了又改,终于拿出来中国历史上第一篇时事政治杂剧。[注]
万历时期,大江南北的娱乐圈,以昆曲最为流行。其时一众作曲、作词名家,将昆曲的发展推到了顶峰——也为后来京剧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王世贞所写《鸣凤记》,内含《吃茶》、《写本》、《劾》等五出戏,主人公是斗严嵩的好汉杨继盛等“双忠八义”十位忠臣,从夏言复套这一史实写起,一直写到严嵩事败、严世蕃伏诛,而十位忠臣在倒严过程中的前赴后继,则被王世贞赞颂为:“朝阳丹凤共一鸣”,这是《鸣凤记》这名称的由来。
张文明平时无事忙,也不耐烦应酬途径江陵的各地官员,自己找事调教自家戏班子。
最近有人来跟前讲,王世贞成稿于隆庆六年的《鸣凤记》开始在南方流行。张文明在戏上是紧跟潮流的,就吩咐下去,让班主带着男、女孩子们赶紧练习起来。
八月十五日,张府内各大管事、张家远近各支,齐聚张府给张文明预祝中秋。因张文明爱热闹,张府就在花园里摆下酒席,有头有脸的围着坐了,边喝酒边听戏。
“恨权臣协谋助党,专朝政颠覆乾纲。我写不出他滔天的深罪样,我写不出他欺罔的暗中肠。他罪恶显著的,哪个不晓得?我只写他一门六贵同生乱,更兼他四海交通货利场。还思想毕竟是衷情剀切,面诉君王。”恰逢唱到《灯前修本》一折,酒席间喧闹声小了,将扮演杨继盛的老生的唱词清清楚楚的送到宾客耳边。
张文明正端着一小碗琥珀酒浅饮,听了这句唱词,面色不虞。在家伺候老父的张居易笑道:“此唱词说严嵩,非徐阶、高拱也。”
张文明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笑来,将那碗酒放下道:“高拱和叔大关系好着呢。若不说那一句‘十岁稚童’的话,此时也在朝中——却能帮你大哥分担着些儿。”
张居易听了,苦笑道:“高胡子可不是能容......”
话音还未落呢,张居易眼角里寒光一闪,随即就见自家老父咽喉处插进去一柄匕首。张居易惊得大脑一片空白,竟然把那句话接下去了:“别人与他分权柄的。”
随后,场上一阵大乱。那台上的老生甩完飞刀,将戏服从大襟处一撕两半,露出一身短打扮,又从肩后猛地拽出来一把弯刀,直奔张文明这桌主桌而来。
这一把弯刀,暂时是花园里最厉害的兵器。有明一代,对政敌进行暗杀的极少。徐阶和严嵩斗了十多年,两人也没想着派刺客把对方从肉体上消灭——无论谁被暗杀了,他的对手将立即陷入覆灭之境地。
因此,张文明家的花园里,能和弯刀过几招的是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和板凳,张府的仆役纷纷举起这些,一边大喊在前院喝酒耍乐的护院武师过来,一边将主家团团围住,防着刺客近身。
谁想到那刺客只是虚晃一枪,在满园子沸反盈天的大喊“杀人啦!”“来人啊!”的混乱中,他一个侧移,躲过了一个仆役扔过来的菜盘子,直冲花园的西北角。
到了大墙下,他撮唇呼哨,花园外突然隔着墙扔进来一根长绳。那刺客见追兵已至,没工夫慢慢爬,就扯着那根绳子向后退了几步,一个短程助跑,拽着绳子窜到了墙头上。
追上来的张府护院见刺客马上要翻出去,情急之下,将手中长短兵器当成飞刀,用力向墙头猛扔。那刺客一手拽着绳子,另一手先把弯刀扔在墙外,然后按住墙头身体打横,就要从墙头上掠出去。
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名张府武师扔出去的雁翎刀插中了那刺客的大腿。那刺客惨叫一声,扑通一声摔了出去。
众人抢上几步,拽那绳子时,竟然把绳子从墙外拽了进来,应该是接应的人松开了手。张府外墙一丈多高,这些人一个能跳上去的都没有,拿梯子和从后门绕都慢,一个壮实的武师喊道:搭个人梯子!
这边人梯子还没搭好呢,大伙儿就听墙外一声兵刃劈空之声,应该是有人在用力挥刀。伴随着挥刀声,外面一声马嘶,嘚嘚声响,马蹄声渐渐远去。
踩着人梯子上了墙头的武师叫到:“刺客被灭了口,人头都被带走了!——快去!快去报官,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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