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听陈矩再次说到刘台,就将刘台的奏疏接过来看了,厚厚一本,看来真有五千字。细览其中内容,攻张居正是实,也有暗攻朱翊钧擅改祖制之语:
“忠臣不私、私臣不忠,臣万历元年受居正举荐而授御史,然终不可以荐举之私而忘君父之大义。”先说明,我刘台尽管靠张居正升官,但捅他这一刀是出于大义。
“往者,王大臣案发,诬连高拱。夫高拱,擅权有之,逆未闻也。公议藉藉不平。居正密为书令高拱勿惊,恐自己负杀大臣之名。夫逐之诬之,宰相威也;而私书安之,宰相福也。祖宗之法若是乎?”
刘台开篇就抛出王大臣案,主攻张居正公私不分,且暗指其有‘宰执’之心。进而引申开去,攻击张居正假借皇威而威福自专道:“今诏旨一下,果严耶,居正曰:‘我费多少力方如此。’由是人不敢不先谢之,是人畏居正甚于畏陛下。果温耶,居正则曰:‘我多少费力方如此。’由是人不敢不先谢之,是人怀居正甚于怀陛下也......祖宗之法如是乎?”
这一段赤裸裸的离间朱翊钧和张居正,比之当年余懋学“周公之功固大也,乃臣子份当应为”一句何止明显十倍。
“居正条陈章奏考成,各省抚每二季造册二本,一本送内阁,一本送科道。抚按延迟,该部举之;该部隐蔽,该科举之;该科隐蔽,阁臣举之......阁臣无印信,不过翰林之职以备顾问,不侵政事,祖宗之法也。居正创此制度,不过挟制科道,总听己令耳。如加其‘内阁总理大臣’,顾问耶?宰相耶?......祖宗之法应如是耶?”
终于图穷匕见,张居正所居内阁,钳制科道以制群臣,与祖宗之法违背,张居正要加“内阁总理大臣”衔,复相之心昭然,别以为我们是瞎的!
随后,刘台列举张居正各大罪状:“为择好田宅计,指授该府道,诬辽王以重罪。今武冈王又议罪矣。”辽王案是隆庆二年的大案,辽王以十三条大罪除藩,国除,刘台是第一个给他翻案的。
原时空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时,“辽王案”张居正的首条大罪——满清修明史时,居然也把这屎盆子扣在张居正头上。
其实辽王的罪行在《国朝献徵录》中早有定论,是因为他在世宗驾崩期间,不穿丧服,不为祭祀,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而被锦衣卫上报。穆宗闻报大怒,派锦衣卫程尧相和刑部侍郎洪朝选查明其各种杀人、逾制等十三条大罪,才给他禁锢高墙,国除的。因辽王在张居正老家荆州,王府的宅地后来被张居正家买下,这才是张家差劲的地方——刘台端起这盆屎就直接扣他脑袋上。
刘台给张居正的第二条罪状是:“入阁未几,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宫室舆马,妻妾奉御,如同王侯,果何供之耶?”这条参劾倒不能说他错了,朱翊钧早知道张居正和他老师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不过皇帝认账而已。
第三条罪状就可怕了:“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腹里而在边鄙。”——将李成梁、戚继光等边臣贿赂张居正的事儿抖露出来,暗指其不臣之心。
除了这些,刘台还指责张居正“辅政操切”等等罪状,最后一条则直指皇帝此前下发的诏旨——“以皇上之威福而自用,加衔‘内阁总理大臣’者,非张居正之意乎?”
把张居正里外都批倒批臭后,刘台为了激起皇帝对张居正的愤恨,而且给自己留条后路,在奏章最后说道:
“当此之时,谏人主容易,言大臣难。而为大臣者,每一闻人言,则借人主之宠,激人主之怒,或曰诽谤,或曰奸党,或曰怨望,或加罪一人而警惕其余,或连人以阴杜乎后......于是恶徒起而附会,言官之祸益烈,大臣之恶益滋,而天下国事日去矣。昔日严嵩等辈,尽为今日之镜鉴!”
......
朱翊钧看完这长长的奏章,长出一口气对陈矩道:“嗯,果然竹笔如刀,入骨三分!你如何看?”
陈矩听了沉吟一下,方回奏道:“皇上,以臣的见识,这刘台说加衔‘内阁总理大臣’衔是张居正的主张,是不明白皇上欲变法的心思?应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欲行釜底抽薪之法。”
朱翊钧听了,冷笑道:“你说对了。看这一句:‘比王安石辅政不职’,狐狸尾巴早露出来了!张居正不职,他刘台能干?!”
沉吟一下,指示道:“这一道诏旨好啊,队伍一下子就分清楚了——传朕的旨意,锦衣卫将刘台、傅应祯逮捕,送镇抚司好生打问了来说!”
陈矩听了这道旨意,心知这是应有之义,连忙领旨。朱翊钧沉吟了一下道:“张居正没上本吗?”
陈矩从袖子里摸了一下,道:“皇上料事如神,张居正固辞任命。”
朱翊钧接过来看时,笔下千言,最重的那句话是“臣学术迂疏,行能浅薄,朝夕献纳,不过口耳章句之粗;手足拮据,率皆法制品式之末。心力徒竭,绩效罔闻。”
朱翊钧笑道:“嗯,老先生还是懂朕的心思。把这奏本传抄出来,给各位上奏章的人都看看,看看他们臊不臊!”
陈矩听了,脸现微笑道:“张居正还有让皇上给他做主之意,这三辞三让的文章做得好。”
朱翊钧点头道:“嗯,不如此立不起来他的权威,这变法主导之人没有权威可不行。——刘台这奏本上来,明天张居正要辞官了。朕要给他做主,还要做得扎实些。”
“刘台不是说朕‘加罪一人而警惕其余,或连人以阴杜乎后’吗?朕不加罪一人,传朕的口谕,令剩下的三十七人,明日到皇极殿,直接跟朕说道说道,如果说不出所以然,一体究罪!”
陈矩听了这话,额头上的汗又下来了,低声奏道:“皇上,臣说一句不该说的。‘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如此将吏部、礼部两尚书和这些人都清出朝堂,这朝廷就真成了‘一言堂’了!”
见朱翊钧看着自己不接话,陈矩接着道:“科道至今无一本奏上,可见内阁钳制之功——皇爷不可不慎。”
朱翊钧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说张居正钳制了科道?他能靠着科道造反?”
陈矩听了,脸上的汗更多,苦笑道:“如今天下,焉能有谋逆之人。臣唯恐朝廷一言之后,言路阻塞,皇爷不能掌控全局而已。”
朱翊钧听了,沉吟一下方道:“朕览古今变法成败,全在‘异论相搅’这四个字上!故宋若无党争,能让金国给灭了国?朕这几年办报纸、兴格物,又在侍从室言传身教,若还不能培养出一批变法之臣,那也太失败了——朝廷之官员上千,三十九人而已,朕损失的起。”
“变法一旦展开,必然势如雷霆,一条道走到底。若朕有了异论相搅之心,变法必败。至于隐藏的异论者,还是那句话,‘看事不看心’,朕不管他们如何想——把变法的事儿办了就行,办不好,就罢官去职;办好了的,哪怕你是铁杆的反变法派,朕照样懋赏!”
陈矩听了,嘴唇微动,还想再劝,却欲言又止。朱翊钧为安其心,终于交了底道:“适才看傅应祯的题本,我以为内阁中人都与张居正一党,才说苗头不好。等看了刘台的奏本,朕就放心了——科道中人,在王国光、张四维门下的,能有一半。剩下的一半,吕调阳还有几个,他们都在看风向呢——没有他们授意,这群......嗯,咬不起来!”
顿了顿又道:“葛守礼这病病的巧,让医学院的......”刚想说派两个人去给葛守礼看病,转念又道:“算了,他岁数太大了,你去一趟,让他乞骸骨吧。这回,朕一准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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