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一年的拓荒者秋收后返回各自的家乡,整个北中国都轰动了。朝廷很快就收到各地奏章,奏报北方贫民和贱籍之民,移民东北意愿勃然而兴,提醒升籍之地州府和圈地所做好准备。
内阁加了加年底前在各地官府登记的来年移民数量,很可能暴增到十万丁。这口粮和耕牛、农具支出是一个大数目。
负责抓总的吕调阳不敢怠慢,连忙安排各地大量收购种子、耕牛、农具等,开春即向东北转运。为防止头一年好多移民食不果腹,险些饿死在东北的情况继续发生,吕调阳累病了,这个年都没过好。
吕调阳累,张居正更累。朝廷才定下的“引黄入海全流域水利治理”工程,张居正做了总理大臣。尽管王国光和六部都能分担具体事务,但抓总之人需要协调地方太多太多。
为了节省时间,朱翊钧特旨内阁阁员可不出宫,在文渊阁加班。如是者干了一个多月,朱翊钧见张居正急剧消瘦,最后都脱了形,像纸片人一般,吓了一跳。
好说歹说,朱翊钧才让张居正放下公务,休息了五天。另外让医学院安排了保健医生,定期给尚书以上高官视疾问诊,调理膳食。——给张居正安排了两个,专门监督其作息饮食。
尽管阁员都累的不行,但朱翊钧这黑心老板不管,安排完保健医,赏赐完营养品以后,仍按自己的节奏推进国事。万历三年腊月底,马上要过年了,他又听了一次关于万历四年要实施的水利整治工程的汇报。
在这次汇报过程中,张居正给朱翊钧算了算万历四年的粮食需求,对即将开始的大工程表示忧虑。银钱问题不大,粮食在两淮受了那么大灾后,能撑得住吗?
朱翊钧听了张居正的汇报,刚开始的时候还真是有些心里发毛,后来通盘想透之后,觉得还是要继续干。
由于多年来户部对全国粮食生产总量并无统计,只从粮税上反推,张居正所估算的粮食产量其实是很不准确的。——至少偷逃粮税的那部分数据就未纳入统计之中。
朱翊钧掌管锦衣卫后,在万历二年的时候对锦衣卫做了一次大扩充,并增加内部分工,成立了统计局。
这个局人不多,但素质能力很高,主要是按照皇帝教授的调查方法和交办的调查任务,在各地做样本调查并进行数据分析等工作,算是专门替皇帝搞社会调查的。
从统计局抽查数据并综合情报分析作出的结论来看,万历三年除了黄淮地区,其他地方未受大灾,粮食生产对全国来说是个平常年。且红薯和土豆的推广也略有小成,粮食问题应该不大。
而且去年尽管黄淮受灾,但高家堰决口时已经入秋,稻子都已灌浆甚至部分地区已经收割。待洪水退去后,又抢收出来一小半,不至于饿殍满地。加上江南各地常平仓支撑,让灾民活到万历四年的秋收问题不大。
但是,这都是居于常理的判断,朱翊钧无法保证,在整个救济灾民的过程中,会有多少只黑手在其间上下。若出现大规模的中饱私囊,囤积居奇,还真的会出现大麻烦。
难道还能因为黄淮水灾,将兴修水利的大工程拖后一年?明年若再有灾情怎么办?
按照朱翊钧的计划,必须抢在小冰河时期最冷的时期到来前,完成全国农田基本水利建设,否则粮食大减产会让他焦头烂额,一个弄不好甚至把整个民族拖入深渊。因此,黄淮河的水利治理不能等,也等不起。
在朱翊钧心里,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国大规模天灾,除了对全国实施水利整治外,必然要对外发动战争。但发动战争更需要国力和粮食支撑——即便有穿越者带来的武器代差,占领一块土地以后,也至少需要好几年才能反哺中国。
朱翊钧经常感到时不我待,最重要的的原因即在此。他在后世看过一篇文章,小冰河时期最冷的时间段很可能自一六零零年开始——离现在还不到十五年。就算不是自那时候开始,万历中后期天灾频仍也是确定无疑的。
既然后退无路,只能奋力向前。朱翊钧经过深入思考,又和内阁商量了两次,采取了一个激进大胆的办法来解决黄淮灾情。总思路是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产生问题的人——打算将大量灾民引出灾区,降低救灾压力。
于是,万历三年底,朝廷更新了东北授田政策:自万历六年开始,凡移民东北的,个人授田将不超过四百亩;万历九年之后,个人授田将不超过三百亩。
正如力排众议,一定要反向操作的朱翊钧所料,无地贫民和豪族分支根本接受不了如此降幅——到万历四年二月,黄河以北各州、各县,登记移民的人数翻了两番,合计达到了惊人的四十万丁。——而这些丁口的后面,还有和他同组家庭,没有被计入丁口统计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若都加起来计算人口,将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随着移民大潮的开启,好些北方的地主们如同去年山东登州的王老爷一般,发现自家的田地可能面临无人租种的窘境。
于是,和山东王老爷的路子一样,招纳流民并将刺头诱导移民成为地主们的本能选择。他们纷纷用难以置信的三成半到四成不等的地租,吸引流民和动迁民来自家的田地上耕种——且承诺一直管饭到来年秋收。
变化也发生在大明的九边,因为盐场拍卖而被权贵献出的大量农田,此时也有了军功田主。万历三年,随着两淮的灾民和动迁民的大量产生,九边原来被大量抛荒的田地,也开始有了佃户。
在九边获得首级功的军人,开天辟地头一回,成了小地主。而他们进入到帝国中层的示范效应,让整个九边的攻防态势发生了巨大改变,敢战之士多如牛毛,而鞑虏的首级成了最硬的硬通货。
这些首级,不仅想被授田的军官、士兵想要,还有参与到这些战争的女真骑兵更想要,他们为了嗷嗷待哺的家人,对每一个可能获得首级的战斗机会都不放过。
蓟镇外围的董秃子,就是在这个背景下遭受了灭顶之灾。在万历四年三月的一场出击战中,董秃子的主力被女真骑兵咬住,最后被张臣总兵和宁远伯双面夹击,包了饺子——仅此一战,即获首级八千六百颗。于是,又一大批军功小地主诞生。
分地、招人,分地、招人!好多人在万历四年的时候,恍惚觉得换了人间,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帝国竟然开始缺人了——还到处都缺人!
盐政改革、东北开发、黄淮治理这几项前无古人的伟业,在万历三年年底就开始生发出它无与伦比的威力,而到了万历四年的时候,已经形成了沛然难当的大势——原来死气沉沉的明帝国,随着大量货币的投入,商品、粮食、人员的大规模流通,终于焕发出勃勃生机。
当代文人的记录,后世众多史家的记录,在形容万历四年开始的大变革时候,最常用的一句话是:“万历三年,河决高家堰。帝以黄淮工程为引,辅以东北大开发,为帝国吐故纳新之始;日升月恒之强盛国力,乃此际奠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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