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当日回府后,心气略有不顺,将儿子们连着训斥。
因万历二年会试落榜,张嗣文哥儿几个都被张居正勒令在家读书。
张居正最近只要气儿不顺,就让张嗣文兄弟几个做时文,看完了一边批改一边骂上一通,既排解了压力,又教育了儿子,诚为两便。
见父亲有些不高兴,张嗣文交了时文挨了骂后,没有回自家书房,陪着张居正又说了会话。张居正体会到儿子孝心,心中甚感欣慰。
张嗣文虽然行二,但其大哥早就小时候夭折,因此算张居正长子。此时年近三十,儿子都有了,此时帮张居正打理家务。
原时空后世有一种说法,万历二年的会试,张居正搞定了张嗣文在考场中座位信息,传给副主考王希烈,王希烈让同考官沈一贯录取张嗣文。
沈一贯不但没听王希烈的,还把这事儿讲给同考官王锡爵听,更绝的是他还把张嗣文的卷子藏了起来,结果主考官吕调阳搜落卷都没搜到张嗣文的卷子。
后来,张居正知道这事儿后,对沈一贯没什么办法,居然叫停了万历二年选馆作为报复。
这事件不见于正史,唯见于《沈文恭公年谱》中沈一贯跟他长子沈泰鸿的一段谈话记录。后世好多人引用这段记录,来解释原时空万历二年没有庶吉士选拔,以及后续张居正三子连续考中,且名列前茅的现象。
其实,沈一贯的记录有好多矛盾无法解释。一者王希烈和张居正不是一党的,在任期间经常和张居正唱反调——张居正能拜托他来作弊,实在难以理解。
二者万历二年会试是张嗣文卷子被藏,而他是张居正实际上的长子。若按沈一贯记录,万历五年时张居正终于作弊成功,应该首先让张嗣文能够录取——结果这一科张嗣文[注1]仍没有中,反倒是他弟弟张嗣修先中了。
三者,沈一贯藏卷子的事儿很难操作,因为他最多能藏被誊抄的卷子,而主副考最后要查落卷的,沈一贯在考场如何解释誊抄的卷子比原卷数量少一份?
最后,沈一贯记录说他把这事讲给了王锡爵听,王锡爵又讲给另一个同考官范应期听,此事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可笑的是,沈一贯所说“唯三君子知”的秘密,还没等万历死掉,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了,而且出现了数十个版本记录。
对照一下历史上沈一贯的为政之道,答案呼之欲出。以其人品,编这瞎话完全可能。
因此,对于沈一贯的这段记录,也有史家不予采信,认为他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
原时空张居正死后,一盆盆的脏水倒在他身上:例如三十二台的大轿子,后来考据出来是谣言;例如他吃戚继光献的海狗鞭春药,耗尽精血——后世史家就想知道张居正和戚继光谁能把这事儿讲给别人听;还有更离谱的说他和李太后不清不楚。
除了倒脏水,又有一大批在张居正当政期间,和他虚与委蛇,小官智斗权臣的小故事突然涌现——如果这些记载都是真的,除非是张居正当政期间,全朝廷集体降智,否则无法解释张居正傻成那样如何做到了权倾天下,而这权臣居然还能被这些鸟人给耍成那样。
......
因张居正任首辅,此时的张嗣文并无举人选官的必要。他在家中,和张居正幕僚姚旷、管家尤七一起,全力以赴管好张府家事,免得张居正为这些分神。
见张居正有些不痛快,他又问起是谁惹恼了父亲。张居正也有心让儿子知道些官场险恶,就告诉他道:“贾三近可恼!”
张嗣文听了奇怪道:“此父亲夹袋中人也,如何能惹恼父亲?——莫非他反了水?”
贾三近的会试主考为李春芳和殷士儋,开始时和张居正关系一般。选庶吉士后,因张居正对其多有照顾,才拜入张居正门下。
他少年即显达,二十四岁得山东乡试解元,名声振于士林。十年后会试高中,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十四岁的储相,完全可以展望一下内阁乃至首辅。
张居正对他很是赏识、照顾,隆庆四年时举荐其任吏科给事中,再镀一层清流华选的金身。然而,因为当时和张居正走的太近,被高拱盯上了。贾三近发现光景不好,立即以老父病重为由,跑回家赋闲一直到隆庆六年。
隆庆六年,高拱被张居正和冯保联合击败,贾三近立即被起复。在家赋闲两年,居然还升了官,任户科都给事中——相当于户科谏院之长,张居正对其恩欲不可谓不厚。
然而,恩欲虽厚,也架不住名利枷锁的侵蚀。张居正早就跟言官党羽说好,凡有奏章,都先送到张居正手中看罢再奏,免得误伤友军,干扰大政。
但贾三近的这一本,却没有过张居正的眼。而且,奏章内容和张居正此时对河槽、海漕的想法明显相悖!
张居正记忆力惊人,就把下午看的奏章内容复述给张嗣文听了。又对儿子道:“为父主政,并无门户之见。王宗沐为高拱提拔重用,但为父仍建言皇上信用他。因为王宗沐是个实心任事的。”
“但贾三近其人,选馆后即拜入吾门下,此番却作怪。为何如此?”
张嗣文揣测道:“恐怕这一本是被买下来的,若给您看了,这生意做不成。”
张居正听了,觉得儿子心智成熟。心里暗喜,面上却仍有糊涂之色,对张嗣文道:“那他上了奏章后,应该求见我呀。我还能把他怎么样了不成?”
张嗣文想了想,不自信道:“贾德修改换门庭了?”
张居正听了冷笑道:“若论改换门庭,天下还有比为父更好的门庭?”
张嗣文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对张居正道:“还请父亲解惑。”
张居正见他判断不出来,并不继续装不懂来启发他,因为这道题太难了。主动揭开谜底道:“改换门庭不假,不过通过张四维成了皇帝私人罢了,张四维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张嗣文听了张居正的话,大感匪夷所思,笑道:“听父亲所言,其奏章颇有对皇上不敬之言,张四维何必折损大将?而皇上又何必让他上这一本?”
张居正听了,叹道:“若半年前见此奏章,为父也不能解。后来,有了报纸,皇上又跟我说了些操控舆论之法,我才看出贾三近这本奏章后面的味道。皇上这是把操控舆论的法子用在朝廷之上了。”
“这办法,是先是竖起一个强硬言官的榜样,以逆批龙鳞的方式,先将众意都集中在他身上。然后批答辩驳,再让贾三近上本认错。如此一来,即可轻易瓦解反对声音。”
“皇上去年暗用郝维乔,牛刀小试,将京营的诸首脑一本参倒,杀了头。如今,是尝到甜头了吧。”说完叹气道:“皇上把这事交代给张四维办,是怕为父不愿意和他演这双簧——也有牵制之意。”
见张嗣文懵懂,张居正冷笑道:“内阁四人,吕豫所和我磨合多年,早就言听计从,王国光原本就和为父一心。张四维本来并无半分本钱,但有皇上撑腰,如今也能在为父眼皮子底下玩点小把戏。”
“去年皇上先利用‘余盐案’,捏住了王国光的把柄,他早就唯皇上马首是瞻。随后又利用余懋学,捏住了张四维——这人恐怕是帮皇上干脏活的。”
张嗣文听了,心里砰砰乱跳,强笑道:“皇上和父亲君臣相得,如鱼得水,何必防备?您——是不是想多了?”
张居正听了,微笑目视张嗣文道:“昭烈皇帝和诸葛亮之间如何?尚有法正以为牵制。这都是正常的,你也不必以之为忧。今日启发你这些,就是叫你日后遇事多想一层罢了。”
说罢,张居正长身而起,笑道:“河漕的存废,此前皇上就和我商量过多次,早有定论。如今借着王宗沐、贾三近等人搅动风云,不过是统聚人心,为大兴革做些铺垫。这般大政,皇上所倚者为谁?呵呵,吾当仁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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