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爱读 > 万历新明 > 第五十七章 盐政(上)

紫禁城武英殿西暖阁内,仍是内阁、司礼监加户部的小会。

京营大阅之后,朱翊钧更加主动的介入到朝政之中。其介入手段,就是利用后世自己烦的要死的“开会”。凡有重事,必与内阁、司礼监及相关部司开小会;若有大事,则议于朝会众臣。

因此自万历二年以来,朝臣明显感觉每三日一次的早朝时间变长,礼仪性质越来越不明显。一件大事研究到午时,所在多有。

这还是朱翊钧和张居正等先开了小会,统一了重臣思想的情况下。若无事先小会,时间更长。

两个月下来,张居正先受不了。他本身各项事务就多,两三天内就要抽出小半天时间陪皇帝开会,为了在开会前不掉链子,他还要在皇帝的小会之前开一个和部司之间的小会。再加上张居正还要参加经筵等礼仪诸事,办公时间越来越少,加班时间越来越长。

因此,他已经上书皇帝,建议增加阁员,朱翊钧表示乐见其成,并许廷推。

此次小会,乃是朱翊钧听取户部尚书王国光关于盐政的汇报。

缘起为巡视直隶御史条陈盐法六事,奏章中讲了此时盐法中几个比较要命的问题:

一是盐场灶丁大量逃散,盐产量连年降低;

二是户部滥发盐引,导致部分盐引无法支取,只能排队等候,严重影响盐商开中的积极性;

三是官盐市场管理失控,各盐商到处乱卖冲击市场;

四是户部已经发了盐引,朝廷、内廷仍设盐关征税,标准不一,导致盐商成本加大,买引销盐积极性更低;

五是官盐根本卖不过私盐,多地出现了官盐滞销的情况;

六是私盐打击不力,导致官盐销量锐减。

张居正见奏章后,料定朱翊钧的脾气必然要开会的,早早就通知户部做好准备。果不其然,旨意三月初二,在武英殿议事,讨论盐法事。

户部尚书王国光字汝观,号疏庵。此人绝顶聪明,明清两代财政所本《万历会计录》即为他主编。

这家伙乃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政坛中一奇葩。虽然能力出众,但私德不修,性好渔色,是一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人。半辈子屡遭弹劾,罪名为任人唯亲、鬻官黩货、损公肥私、私德不修等罪状,从品德上看好像个败类。但因为能力出类拔萃,时间不长总能恢复官职。

此时他向朱翊钧汇报了全国盐政情况,并对户部滥发盐引的缘由进行了解释。他说主要原因为太仓银数不足,不得已多发十万弥补亏空,这才被御史揪住了小辫子。其他情况,御史说的都对,但积弊已久,户部只能从盐法事管理、打击私盐等处下功夫,并另请皇帝裁撤派出去收盐税的中官。

此事朱翊钧不知,闻言问司礼监掌印张宏道:“去年中官所收盐税多少?”张宏回道:“回皇爷,总计八万六千余两。”朱翊钧听了冷笑,张宏额头见汗。

朱翊钧道:“回头你把仍在外收税的——不仅是盐税,都列出条目报给朕,等朕处断,这收盐税的,都让他们回来!”

又扭头对陈矩道:“此事汝知道否?”见陈矩点头称是,朱翊钧道:“将这些中官收税期间中饱私囊情状都挖一挖,若有那廉洁奉公的,朕亲自予以褒奖!”

说是要褒奖,那语气和脸上的神情可不是要褒奖谁的样子,陈矩心里有数,大声应了。

张居正见皇帝这般做派,即知道他又要大动杀伐。这皇帝励精图治,未正人先正己,雷厉风行。

这年前年后,在内廷排在前列的大太监如御马监梁永和张忠、尚食监太监穆进德、内承运库太监崔敏等都被挖出贪渎等情,被罚赃逐出宫,震动宫闱。

内宫诸人最会看风色,知道风向。朱翊钧平时不饮酒,不嘻玩,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锻炼和处置政事,众内宦都知道这是少有的明君。因此幸进之徒远离,正义之士多附,这以身作则之功,顶的上朱翊钧自己说一万句。

朱翊钧也不是一味苛厉,对陈矩、张鲸、张诚等尽心办差的,也经常赏赐,而且按例荫其侄亲等入国子监或给锦衣百户等政治地位,如此半年多时间,内廷渐渐归心。

王国光这家伙也会察言观色,此时见朱翊钧处置了自己人。他立即将一百年前的老老前任拿出来顶缸道:“皇上,从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取消纳粮到边为纳银取引后,我朝之盐政即彻底崩坏了,此时纵然管的一时,时间一长,还要出问题。”

因皇帝年纪小,户部刚提拔的右侍郎郭朝宾向朱翊钧解释道:“皇上,国朝初期,朝廷实施开中法。盐全数官产,盐商需向边军缴纳粮草,才能获得盐引,有引才能到盐场支盐、售盐。”

“此为三利之事也,一则边军粮草无须朝廷征收转运而自足;二则商人为节省转运成本,自召游民到边境垦荒,此为商垦。另还自筑墩台堡垒,并设报警台、巡逻队,为官军耳目;三则朝廷官盐行销天下,无涩滞之忧。”

参会的户部左侍郎陈瓒闻言也慨然奏道:“皇上,太祖八次北征,成祖五次北征,国中并无沸腾,开中法居功至伟!”

朱翊钧以前知道开中法,听到此处问道:“如此良法,后来如何崩坏呢?”

王国光直言奏道:“回皇上话,一则勋家国戚侵占,持引支盐,导致开中盐商只能等盐——此为守支,弘治二年时,有盐商居然拿出五十年前的盐引支盐,可见守支盐商等盐之苦!”

“二则成化、弘治时,边关安宁,开中较少,盐场之盐滞销。当时朝廷变开中之法为余盐买补,盐商可用银直接买盐场之盐,此为叶淇变盐法之首因。”

张居正打断王国光话头,说道:“第三条我来说罢。皇上,叶淇用盐引折色之法时,当时盐价高而粮草价低,利差五倍以上,盐商获利颇丰。两淮之盐虽居天下之半,但盐业尽为陕西、山西等北人所持,为当地官商妒羡。叶淇淮安人也,大倡盐引折色,其不知朝廷转运粮草之费,数倍于盐引折色之所获乎?臣以为其私心甚重耳。”

听了两人说古,朱翊钧基本明白了盐政崩坏的初因。乃问道:“以汝等之见,此时朝廷要改盐法,应如何做来?”王国光看了张居正一眼,未敢直言。

张居正肃容回道:“皇上,臣主政两年来,朝廷每年发引,仍按盐场产盐本数。因盐引可以买卖,加上历年积弊之下,未支盐引十之七八都在权贵之家,他们持引生利,盐商只能受其盘剥或另行向户部购买盐引,致使盐引超发,此为大弊之一。”

“而私盐之利,也在富商巨贾,世族土豪之家,其‘结党朋、操利器,与官司捕役抗争夺利’,地方难制,此为大弊之二。”

两条说完,朱翊钧脑门上已经沁出汗来。此时王国光突然跪地奏道:“臣查两淮运司去年称过引盐一百余万,商人所缴纳截角引目不足十分之二,其余尽数被侵占——若不兴革,大明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