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察觉到有目光看向自己,苻黄眉眯了眯眼,感觉这视线似乎是从远处淮西军营垒所在的山坡上传来的。
如果有人在眺望此处,大概就是桓豁吧。
因为苻黄眉相信,此时的桓豁应该有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疑惑:
明明只是带着人出来探查敌情,怎么就直接演变成如此生死大战了呢?
苻黄眉想不明白,估计桓豁也正苦恼。
不过无所谓了,战场,本就是充满诸多不确定,既来之,则安之。
现在整个战事的重点,显然已经变成了,淮西军是不是能冲出山谷,而关中王师又是不是能够抢在这之前、在自己的后路一样被淮西军切断的情况下,杀灭谷中的淮西军。
对于被前后夹击的淮西军来说,此时唯一的活路显然就是打开前面的山谷、冲杀出去,而对于在他们的后面同样被前后夹击的关中王师来说,此时唯一的活路显然就是和谷口的袍泽一些,将淮西军彻底击破。
所以,山谷之中的淮西军拼命地向前进攻,甚至已经混不在乎身后的关中王师如何了,而身后的关中王师也在拼命地进攻,一次又一次的手起刀落,追逐、劈砍着前面的背影,一样浑然不管身后桓豁到底带着淮西军的增援赶到什么位置了。
绝地,背水,再加上两军自淮东一直纠缠到淮西的恩怨情仇,林林总总因素叠加在一起,所有人心中的第一个念头,甚至是唯一的念头,不是放弃,不是投降,而是厮杀,拼尽全力的厮杀。
发动进攻的淮西军,已经不是和之前那样一轮又一轮的进攻,而是变成了前赴后继的冲锋,源源不断、滚滚不绝。
很快,淮西军士卒的尸体就已经铺满了低矮的土墙下,并且一层层的摞起来,眼见得甚至比土墙还要高,甚至在临死之前,还有不知道多少士卒,伸出手,用力扣着土墙,鲜血随之印在墙上,横七竖八,满是血迹和血手印,触目惊心。
而这在平日里只会引人发怵的一幕,此时此刻,只会刺激着淮西军士卒继续向着土墙发起不要命的进攻。
很快,苻黄眉身边的亲卫就已经倒下了半数,剩下的也几乎人人带伤。
至于最早坚守防线的士卒,更是全部牺牲了,此时正和苻黄眉并肩作战的,是从后方抽调上来的辎重兵,他们刚刚顶替了同样伤亡惨重的陌刀队,坚守着越来越脆弱的防线——不错,因为实在是没得选,苻黄眉甚至只能把陌刀队拿来填线,而现在甚至还要使用基本没有怎么上过战场的辎重兵。
若是再顶不住,苻黄眉最后的选择就只有一队简单挑选后的民夫了,人人拿着一把刀,便是淮西军劈砍,也能劈砍一会儿。
“将军,我等还能战!”陌刀手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苻黄眉扭头看去,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受伤,但是仍然坚持伫立,目光炯炯。
甲士实在太少,并不是因为关中的冶炼技术不过关,而是久经乱世,想要在面有菜色的百姓之中找到负担得起重甲的,着实艰难。
因此陌刀队才是每一支关中王师真正的开路中坚。
甲士是刀尖,陌刀队就是刀刃。
所以让陌刀队再顶上去,苻黄眉实在是心痛。
但如果不守住,那么防线被突破,淮西军一泻千里,诚然苻黄眉还能依靠骑兵冲散他们,最大限度的减少其对营寨的冲击,但是也很有可能意味着自己同样陷入重围的步卒主力将会被淮西军纠缠、包围,再也救不回来了。
毕竟苻黄眉是河洛军无可替代的主心骨,谷口失守,苻黄眉将旗倒下、生死不明,河洛军上下哪里还能有多少斗志呢?
关中王师再怎么天下披靡,也是人,人的意志还是有限度的。
“上吧,余同尔等齐去。”苻黄眉淡淡说道。
其实他之前已经在土墙上厮杀一阵了,但是很快就被将士们七手八脚拽下来。
带领陌刀队的校尉摇了摇头,径直走过苻黄眉:
“我等还未死绝,怎能让主帅冲锋?”
说罢,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土墙,一声不吭,手中长刀却宛若长虹。
陌刀队的再一次投入战斗,无疑提振了土墙上将士们的斗志,他们配合着陌刀作战,陌刀所向,立刻有长矛短剑一并发力,封堵敌人的进退之路。
但是站在土墙下的苻黄眉却很清楚,这并不开阔的空间,显然并不适合陌刀队那种大开大合、气断山河的打法,因此陌刀此时可能还比不得长矛,他们能够起到的作用并没有太大。
提着横刀,苻黄眉已经随时准备跳上土墙。
而就在这个时候,“轰”一声闷响,从土墙外传来,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哀嚎声。
苻黄眉大喜过望,抬头看去,山坡上,火光迸现,原来是配属河洛军的那门火炮,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抬上了山。
且石弹飞舞,显然和火炮一齐赶来的,还有霹雳车。
霹雳车被摆在了防线的后面、谷口外,直接往谷内抛射石弹,很容易就能甩落到人群中,高低都能一下子砸死、砸伤十来个。
火炮的闷响一声又一声,若雷霆炸裂。石弹的呼啸一下又一下,似狂风乱舞。
而一群没有披甲,但提着刀、步履如飞的士卒,也抵达了谷口,一边帮忙转运伤兵、清理狭窄的场地,一边娴熟的抢占高处,一排排弓弩手摆好阵势,一轮轮箭矢倾洒在淮西军的头上。
冲在前面的步卒则直接跃上土墙,和关中王师并肩作战。
他们的到来,让苻黄眉先是微微诧异,旋即喜上眉梢。
只听带队的一名偏将大喊道:
“谁言水师不可上陆而战,弟兄们,让关中的看看,咱们两淮水师一样能战!”
“吼!”两淮水师的士卒们齐声应和。
“如何?”一道声音在苻黄眉身后响起。
苻黄眉匆匆看去,提着横刀的刘牢之大步走来:
“昔有丁奉雪中奋短兵,今有两淮儿郎上陆阻强敌,苻帅意下如何?”
苻黄眉彻底松了一口气:
“若及时雨也。”
不过刘牢之还没来得及再吹一句,土墙上的不少两淮水师士卒就惨叫着倒下。
让没有披甲、也一贯不习惯披甲的水师士卒去对付披坚执锐的淮西军,的确有点儿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