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谈的反问,让檀玄一时释然。
是啊,他可以不相信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但是总归是要相信都督的,因为那个年轻人真的说到做到,为这个时代带来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一切。
看似不可能的,在他手中也会变成可能。
“相信都督。”檀玄回答,很是郑重。
“那就是不相信我喽?”于谈打趣。
檀玄看着这个难得开玩笑的冷面阎王——六扇门在后方搞破坏的时候,刺探情报、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在杜英面前唯唯诺诺的于谈,在外面也是搅风搅雨、恶名赫赫的人物——他笑了笑,郑重的点了点头。
“嘿!”于谈语调一提,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愤愤的甩袖子走了。
留下檀玄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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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楚又一次见到了父亲周抚,就在从檀玄那里离开不到半个时辰。
本来他就是想要来求见阿爹的,结果人还没到,阿爹派来喊他的人倒是已经找来了。
算起来周楚从周抚那里离开也不过一个时辰,周抚竟然又急匆匆的来找,这让周楚打了一个激灵,忙不迭的前来。
周抚并没有在大堂上等他,而是在书房里,周楚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自顾自的磨墨,听到匆匆脚步声,头也不抬:
“坐。”
周楚不明就里,不过看阿爹并无异样,也就只好乖巧跪坐下来,周抚则徐徐说道:
“去见关中的使者了?”
“不错。”
“青徐世家在江左蹉跎多年,若非借助郗公的威名苟延残喘,恐怕早就被虎视眈眈的各方吃抹干净,而现在青徐世家倒是攀上了一棵大树,其子弟充斥关中都督府,比之何家和蔡家等一时权贵尚且要风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檀家子弟都能够跑到本刺史的面前幺五幺六,好不风光啊!”周抚淡淡的说道,“现在竟然还能让尔这鹰扬将军亲自去见,排场不小。”
周楚笑道:
“这不是使者想要出来也不容易么?且其虽只是檀家子弟,江左末流世家出身,但其既然出使,代表的就不是檀家,而是长安郡公,郡公当面,趾高气昂也在情理之中,孩儿前去拜访也是应有之事。”
顿了一下,周楚感慨道:
“都督府已在京口推动关中新政,所采用方法和如今在梓潼附近推动的类似,争取在世家和平民之间寻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而青徐世家对此多有配合,从此之后,恐怕也没有什么青徐世家了。”
对于檀玄这种出身末流世家、几乎都快要沦为寒门的子弟来说,世家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归属感,他们的努力方向只会是两个极端,要么是努力带着自己的家族向上走,有朝一日和王谢世家比肩,要么就是干脆直接背叛世家,选择把世家全部拉下马。
如今来看,大多数有才有识之士,都是选择的后一条路,他们中有的人投靠了会稽王,选择支持皇室中央集权,还有的人选择了投靠大司马或者杜都督,自然也是选择直接改朝换代,而一个新的朝廷,一切都可以重来,包括制度。
因而不管他们选择哪一种,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恢复集权、摧毁世家势力,殊途同归。
正因此,明明杜英和桓温都已经暴露出不臣之心,可是会稽王司马昱仍然不介意和他们合作,盖因大家至少可以寻找到世家作为共同的敌人,还真的有合作的基础。
已经完全理解了檀玄这种人的心态,周楚此时才敢果断的说,哪有什么青徐世家子弟?有的不过是想要依靠关中新政,证明才华、施展抱负的一个年轻人罢了。
周抚大概是听懂了周楚的潜台词,他好奇的问道:
“关中新政就真的有那么大的好处,能够让这么多人悍不畏死?”
一生千里转战,看遍了繁华苦难,也不知道多少次在鬼门关外走一遭的老将军,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话音之中既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迷茫。
显然他自诩为已经看透了这世间的种种险恶,也早就知道那些上位者的无耻和自私,所以现在的他,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儿看不透关中都督府上下的追求。
他们舍弃了荣华富贵,舍弃了在这个时代至少也能够让他们高人一等的身份,选择和那些流民商贾、贩夫走卒们站在一起,他们到底在追求什么?
周抚不相信他们只是追求虚伪的名声、所谓的仁义罢了,因为那可能能够让一两个入戏很深的人,恨不得为之付出生命,而不足以让千千万万人,前赴后继。
杜英的关中势力,这几年几乎是滚雪球一样的变大,可是关中并没有因为势力的急速扩张而外强中干,四处征战的关中王师一直在宣告着关中的锋芒和底蕴。
所以周抚现在也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这么多人为了关中新政前赴后继,他们之所求,又在哪里?
不久前的周楚,得到檀玄的点拨,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位位高权重的父亲,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但是在杜英的身边一段时间,至少周楚可以说对关中新政还是有所了解的:
“杜都督所想要构建的,是一个天下大同的时代,在他所勾勒的画卷之中,百姓安居乐业,家家户户之间没有隔阂桎梏,州城郡县之间阡陌交通、商队络绎,整个天下便是通过这一条条肉眼能够看得到以及人心之中看不到的线牵连在一起,密不可分。
只有把天下各方之间的联络打通,让人口、资金、粮食等等都能够随意的流转起来,才能够避免天灾人祸对于某一处的摧折。
阿爹为封疆大吏,也应知道,若是猝然遭受天灾,地方州郡上将会面临怎样的危机,而一旦其背靠的不再是一州一城之地,而是整个天下,那么就能够得到天下的支持,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会降到最低。”
“天下大同······杜仲渊还真是雄心壮志啊。”周抚的语气复杂,或有几分感慨和赞叹,又或有几分嘲讽,嘲讽杜英的自以为是。
自从“天下大同”这四个字被古之圣贤提出,时至今日,又有哪个皇帝敢说自己实现了“天下大同”?
尤其是当这从周楚这年轻人口中冒出来的时候,更显得突兀和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