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谢庸、崔熠、周祈表明身份,带着陶绥、徐二郎、清虚等一干嫌犯和证物回京。
此案涉及二十年前的百条人命大案,大理寺的人颇忙了一阵子,除正式堂审外,还查阅县志,派人询问这山谷附近村落的百姓,询问陶绥、徐二郎后来的邻居等可能的知情人,查问当年昭应县官员受贿渎职之事,并试图寻找当年涂氏家族埋骨之所,谢庸还拜访了与玄阳关系不错的祥清观玄元真人到底是二十年前的旧案,几乎所有证据都湮没于岁月中了,便是当年的昭应县令七八年前也一病死了,埋骨之所更是全无踪迹,但陶绥所言当年之事基本确定是真的。
那丹书系伪造的,王寺卿为此专门给皇帝上了奏表,周祈听一个相熟的宦者说,那两日御前的人面色都不太好。
想想也知道,先是回鹘神鹰死了,后来“神狐”献的丹书又是假的,这位成天想着长生不老的老皇帝得是多失望……
此案审判完毕,已经进了五月。
周祈院子里的杏花儿开得早,果子结得也早,还不到端午节,黄黄的杏子已经挂满枝头。www.aishangba.org
周祈懒而馋,从兴庆宫回来,在坊里顺手买了二三十串烤羊肉,回来在树上摘了些杏子洗净,便歪在院中小藤床上,这么杏子就烤肉当暮食吃。
天正是将黑透未黑透的时候,已经挂了不少星子,亮晶晶的。周祈喜欢此时天空的颜色,一种极漂亮的藏蓝,深而不闷,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显山不露水的艳,这个颜色如果做成袍子,面色白的人来穿,一定好看极了。
面色白的人……周祈捏着杏子咬一口,咂下嘴这个有点儿酸。
还没吃完,有人拍门,不轻不重,不缓不急。
“来啦!”周祈放下手中的大碗,趿拉着鞋去给谢庸开门。
谢庸一袭家常浅灰色布袍,没戴幞头,只用簪挽着发,身后跟着胐胐。
“哎呦!小宝贝!几日没见,想我了吧?”周祈赶忙走上前去抱起胐胐,“好像又沉了呢?你都不苦夏吗?”
谢庸莞尔。
“喵”
“越夏天越想吃东西?难怪这般富态。”
“喵”
“你夏天爱吃什么?还是鸡肉吗?小鲜鱼?”
“喵,喵”
谢庸如主人一般走进院子,后面一人一猫犹在絮叨。
周祈把胐胐放在藤床上,走去屋里给谢少卿端了个竹蔑子编的小坐榻来,又拿了一个茶盏,给他倒了一盏饮子。
胐胐正蹲在床上观赏周祈的暮食,谢庸亦颇看了几眼。
周祈见到,便问他可尝了自己送去其家的杏儿了。
谢庸道谢,说吃过了。
周祈点头,两家就隔着一堵墙,自己家的杏儿已经黄了甜了,谢家的杏还青着呢,谢少卿真是没地儿说理去……
谢庸微皱眉头:“阿祈,你晚间就吃这个?”
胐胐亦极庄严地抬起头,看向周祈。
被小可爱胐胐和它的主人这么看着,周祈突然有点面对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之感。
周祈真诚地对谢庸道:“谢少卿,你不知道这样多好吃。杏子的酸甜气解了羊肉的肥腻,这两样儿简直绝配!要不,你尝尝?”周祈也不过是一问,谢少卿这种古板讲究人,恐怕享受不得这种乐趣。
谢庸伸手拿了一串儿羊肉,又拈了一个杏子,把杏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又吃一口肉。
周祈:“……”
周祈又看向胐胐:“里面有食茱萸”
胐胐翘着尾巴,高傲地跳下藤床,走到小案边,盯着纱灯旁的飞虫看起来。
就是比它主人有气节!
周祈笑问谢庸:“是不是绝配,是不是好吃?”
谢庸不回答,只问:“像这种绝配,周将军还有什么?”
“那可不少。烤胡饼夹糖炒栗子?烤胡饼夹炸兰花豆?烤乳糕子配羊肉串?”
谢庸懂了,点头:“干支卫廨房里的小炉子真是劳苦功高。”
对这么点讽刺,周祈根本不当回事,反而愈加得意地道:“我们是没有锅,不然保不齐能做出什么惊天地动鬼神的吃食来呢。”
谢庸笑起来,想象冬日的时候,周祈在干支卫廨房里,写奏表累了,打牌烦了,一本子传奇看完,与陈小六等人围着小炉子,烤从外面带回来的胡饼、乳糕等物,旁边案上还堆着栗子、炸蚕豆之类零嘴儿,炭灰下面兴许还埋着芋头……
有趣自然有趣,偶尔吃吃挺好,但谢庸目光又扫过大碗里的烤羊肉和杏儿,好在以后家里不用阿祈做饭。
周祈盘膝坐在榻上,接着撸肉串子。谢庸在她对面竹榻上坐着。
周祈抬眼,恰对上谢庸目光,谢庸对她微微一笑。
周祈这被看的反而避开,接着垂眼吃肉串儿。周祈不觉得是自己怂,她只是觉得,夜色这个东西太魅惑人。谢少卿的眼睛、鼻子、嘴让灯照着格外好看,他刚才一笑,全无白日间的肃然沉静,特别是他的下唇看着格外柔软,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欺负欺负……
还有他穿的是薄布袍,那肩、那胸、那腰,那随意盘坐的长腿……周祈在心里慨叹,夏天太要命,夏夜更要命。美色当前,周祈觉得手里的羊肉串儿都不香了。
这种时候最好就是胡扯。
“谢少卿收了下官五千钱,把下官的画儿画好了吗?”
“还没,想不出画什么。”
周祈一笑,要是真大同世界了,这位靠卖字卖画儿的话,还真吃不上胡饼夹烤羊肉。
谢庸微笑:“若真大同世界了,我还能写传奇。”
周祈被看破心思,倒也不尴尬,反而问道:“当初怎么想起写探案传奇来呢?”
谢庸与她说起当年境况,“当时科考及第,在京里等待铨选,手中没有半点积蓄,不知何以为生。开始也是与旁的贫穷士子一样去东市摆摊儿卖字卖画儿,但买卖不佳”
周祈明白了,难怪那日摆摊儿摆得那般利索,又诧异:“不该啊。以谢少卿的才气,还有”周祈顿一下,“本事,怎么会买卖不佳呢?那时候的人这般没眼光吗?”
谢庸抿着嘴看她,眼中却带着笑。
周祈清一下嗓子,挠挠耳朵,这调戏人调戏习惯了,就有点刹不住……不过以谢少卿的姿色论,是不该买卖不佳的,前几日他去东市,才去了多一小会儿,就有女郎要让他给自己画像。
周祈突然懂了,“莫不是被女恶霸缠上了?”
谢庸想说“如今才遇上女恶霸,且是我缠着她”,到底怕太过孟浪,惹恼了周祈,停顿了片刻,喝口饮子:“哪那么些女恶霸?”
那么些……周祈还是莫名觉得自己被中伤了。
谢庸到底忍不住,微笑着看她,轻声道:“阿祈,你觉得一样东西好吃,便觉得大家都喜欢吃,其实不是。”
周祈想否认自己觉得谢少卿好吃,但想起刚才自己还看着人家的嘴唇想东想西,这否认的话便有些磕绊,“我我”
谢庸却已正色说回传奇的事,“既字画买卖不好,总要想旁的出路。我看旁边书肆传奇卖得好,便想也试着写一写。书肆主人说,最好卖的,一则是鬼怪狐仙传奇,你知道,我不信这个,只怕编出来不像;另一则是才子佳人传奇,我这样酸腐之人,只怕写不出婉约情致”
周祈想起自己与崔熠一起说烟雨斋主人不解风情,得长成什么天仙模样,才能不被娘子撵出卧房来。果然长得天仙模样……周祈目光扫过谢庸的脸,谢庸垂着眼,舌尖轻舔一下唇,周祈赶紧避开眼,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子!确实没人会把他赶出卧房啊!
“故而,只得擦边写断案类的传奇。写完第一卷,便授了官,去外地赴任去了。”谢庸接着道。
周祈也正经回来:“难怪……我买到这传奇已是后来,开始我以为有下卷,只是自己没买到,很是在东西市的书肆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找着,与书肆主人们打听,都说没见,我便疑心根本没有下卷。当时真想查查是谁写的,往你家门首送刀片儿去。”
谢庸笑起来。
过了片刻,谢庸道:“那是紫云十三年。那时候你才进干支卫?”
周祈点头:“还出不得宫门呢。不然兴许那时候就认得你了。”
谢庸想象更年轻些的自己,一身狷介酸腐气,遇上据说“人憎狗嫌”刚到胸口高的周祈,不禁笑起来。
周祈能大致猜到他想什么,嘁,看不起人吗?
谢庸却又哄她:“若那时候遇到你,兴许我就不写传奇了。”
周祈不懂。
“左右卖字卖画儿赚不到钱,会有个能耍刀剑、爬杆子、胸口碎大石的小娘子救济。”
周祈:“……”
谢庸笑。
周祈突然发现,谢少卿其实是个厚脸皮的谢少卿……
谢庸看着周祈逗趣的样子,眼中却闪现出前两日她说想在那道观出家时的寂寥神色,还有种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行径,再想到她大业三十一年出生,还在襁褓中便被那位蒋大将军带入宫中,交给一位老妪养大……
谢庸很想抱抱周祈,亲亲她的头发,告诉她,往后的日子自己会与她一起。
外面更鼓声响,不知不觉,已经二更,本来还精精神神盯着灯上飞蛾虫子的胐胐已是睡着了。
谢庸站起来,嘱咐周祈:“明日唐伯做樱桃饆饠吃,你早些过来。”
周祈笑着道好。
把胐胐留在周祈这里,谢庸走出门去。
周祈送他:“哎?对了,谢少卿,为什么你取烟雨斋主人这个名字?”
谢庸微笑:“当时赁屋给我们住的主人家是做鱼鲊的。”
周祈:“……”所以,烟雨斋,其实是腌鱼斋?谢少卿的风趣原来在这里……
谢庸的目光抚摸过她的头发、面颊、嘴唇,温柔地道:“早点睡,阿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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