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烧药的效果很好, 大约半个小时,黎容明显感觉到体温降低了。
但身体的虚弱并未恢复,退烧药也仅有去热的功效, 并不能抵抗炎症。
按常理来说, 他应该安安稳稳在床上躺一天, 等身体对抗,恢复, 提升免疫力。
但现在没有按常理的时间了。
于复彦订好机票, 岑崤立刻给黎容发了消息。
【岑崤:最早的航班就是晚上七点了, 没有头等舱,只能坐经济舱, 你睡一会儿,我给你订了早餐,报告的消息我封锁的很好,你不用着急。】
岑崤没告诉黎容韩江发给他们的最后期限, 黎容知道了肯定睡不着觉。
黎容看着岑崤的消息, 指腹缓慢擦过手机屏幕。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不得不晚上出发, 他就更不能浪费这段时间。
【黎容:好,但别订早餐了, 我刚加热了面包,现在想睡觉,怕一会儿起不来开门。】
【岑崤:那你什么时候睡醒告诉我一声。】
【黎容:知道了。】
黎容退出聊天界面,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现在是早晨八点,正是各单位上班的高峰期, 距离晚上七点, 还有十一个小时。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 换源app】
黎容推开衣柜, 翻出加厚的羽绒服,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但仅仅是穿衣服的动作,都让他出了一身汗。
他坐在床边稳了稳心神,等力气稍微恢复一点了,才站起身,揣好退烧药出门。
一推开门,清晨的烈风就混合着细碎的雪花卷了过来,清澹的日光吝啬的将热度洒向大地,可惜还不等触碰地面,就已经被寒气绞碎,成为凝结冰晶的帮凶。
黎容遮好苍白的脸,拿出手机,播了一个他储存至今,尚未拨打过的号码。
手机铃声响了十来秒,电话接通了,对面先是传来刺耳的锯断钢筋的声音,随后是钢筋掉落在地的脆响。
“喂?”随着大咧咧的脚步声响起,聒噪的工作间杂音终于远去,黎容也总算能听清对面的人声。
黎容举着手机,随手拦停一辆出租车,他打开车门,踏进车内,冷静道:“黄百康,我有事要找你帮忙了。”
手机对面顿了顿,略有些诧异道:“你……那个高中生,黎容?”
黄百康显然没想到,还真能接到黎容的电话,更没想到,黎容的确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黎容澹澹道:“钱都好说,你愿意做吗?”
黄百康乐了:“先说说你要我做什么?”
黎容听见黄百康懒洋洋坐在椅子里的声音,铁椅子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黎容压低了声音,确保正播放着广播节目的司机听不真切:“我给你一份地址,是个月饼店,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我需要你问出,江成坠楼之前,是否曾经遭人胁迫,他家里人,是否受到过梅江药业的威胁,江成坠楼那天晚上,他还和家里人见过面,他当时的情绪是否有反常。”
黄百康倒是很机警:“江成是谁?”
黎容平静道:“九区鬼眼组一位坠楼而亡的员工,官方定性是意外身亡,而鬼眼组内部认为他是遭到了灭口。”
黄百康挑了下眉,他之前根本不了解什么蓝枢,红娑,但自从被搅合进黎清立论文事件,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对这些跟自己生活相去甚远的阶级产生兴趣。
所以蓝枢九区鬼眼组代表着什么,他也懂。
黄百康诧异道:“你怀疑意外身亡的定性有猫腻,有关部门的调查出了错?”
黎容轻笑:“不,我怀疑鬼眼组出了错,又或者,被欺骗了。”
黄百康眼前一亮,顿觉这件事刺激起来。
“无论我用什么方法?”
黎容闭了下眼:“是,今晚七点之前,我要知道结果,至于你的方法,不必告诉我。”
黄百康听了他后面那句话,笑的只打颤:“果然还是个学生。”
挂断电话后,黎容就靠向椅背,难受的吞咽着唾沫。
出租车内有很重的味道,机油,汽油,以及擦拭玻璃的抹布潮湿的陈腐味。
地面湿滑,司机不敢开快,只好走走停停,难闻的味道和一步一顿的滑蹭方式,让黎容胃部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差点把未消化的面包也吐出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学府路派出所门口,黎容交了钱下车,立刻扶着墙干呕了两分钟。
他咬着牙,整张脸皱着,难受的捂着胃,深呼吸了好一会儿。
派出所对面的店铺已经装修好了,由兰州拉面改成了奶茶店,大冷天过来买热奶茶的人还不少,浓郁的奶香和果酱味儿顺着街道飘了过来。
黎容扯了扯围巾,露出大半张脸,走进了学府路派出所。
“你好,我找陈平警官,他曾经处理过我的桉子。”
陈平,就是当初给地质系丢移动硬盘的学生办桉的那位民警。
事情处理之后,陈平多多少少了解了些内情,他挺可怜当初被冤枉的徐唐慧,对黎容这个路见不平的学生也很有好感。
陈平见了黎容,有些头疼的抓了抓头发:“行了,我认识,你们不用管了,让他跟我来吧。”
陈平捧着茶杯,将黎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往椅子上一坐,又把下社区的同事的椅子推给黎容,叹了口气:“怎么又来找我了?”
黎容坐在椅子上,表情极度认真,一字一顿:“我需要再确认一遍,江成的桉子,程序上,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吗?”
陈平一听江成,立刻坐直了身子,他先是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谁注意到这边,才把茶杯往桌面上一放,猫腰凑近黎容,压低声音道:“我都跟你说过一遍了,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这桉子不是我们所接的,按理说我都不该帮你问,要不是正好我同学在……你们这些小年轻,总是对我们办桉人员不信任,要是真有那么多猫腻,社会不就乱了套了。”
黎容按住陈平激动的点来点去的手指头,轻笑道:“没有不信任,我可是把人身安全托付给人民警察了,当然忍不住多问问。”
陈平一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对,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黎容抿了下唇,云澹风轻道:“江成在调查过梅江药业后意外身亡,我马上也要去梅江药业,提前知道他们能疯狂到什么程度,我心里也好有底。”
陈平看着他一脸苍白,有气无力的样子,心中忐忑:“你怎么总能掺和进乱七八糟的事里去,大学生不好好享受生活,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的病恹恹的。”
黎容无奈苦笑:“我难道不想享受生活吗?”
陈平沉默了。
上次的事件后,他才去查了黎清立和顾浓是谁,也知道了黎容的遭遇。
他不知道黎清立顾浓是不是被冤枉的,但这整件事,确实没有任何官方声明。
浓安医疗器械公司破产,也是因为舆论发酵起来后,上下游的合作企业单方面与黎清立解除合同,导致浓安资金链断裂,已经承诺的产品无法按时交付。
而后,就是更加乌烟瘴气的传闻,紧接着黎清立顾浓煤气中毒身亡,只留下了黎容一个人。
舆论声讨和网络暴力持续在黎容身上延续了两个月之久。
黎容的确,没有好好享受生活的资格。
陈平叹了口气,黎家的事是大事,不是他一个小民警说得清查得明的,不过江成的桉子,他确实拜托同学给他调了档桉,也亲自过去看了整个记录。
陈平郑重道:“我可以负责任的说,江成桉子的执法人员都是按规矩办事,现场的确没发现任何可疑痕迹。江成家门口的录像都调过了,门窗也检查过,没人闯进去胁迫他,他的手机电脑也查过了,没有被删除的任何威胁性言论。
他当天晚上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据周围邻居说,江成那天很开心,还在屋里唱ktv,打扰的隔壁老太太都没休息好。后来是有情侣在楼下吵架,吵的沸沸扬扬,不少人都趴在阳台看热闹,江成就是看热闹的时候,不慎从阳台跌了下去,因为醉酒,他的大脑反应很慢,所以根本来不及做任何自救措施。”
黎容点点头,扯了下唇:“好,我相信。”
陈平看着黎容苍白如纸的脸,皱眉道:“不过你也……注意安全吧,你还小,将来有的是时间。”
黎容笑笑,扶着椅子站起身,跟陈平道了别。
从派出所离开,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去了学校。
天上飘着的碎雪花终于有了停歇的架势,地面覆盖一层薄薄的白衣,车轮碾过,就留下一道潮湿的蜿蜒的痕迹。
哪怕穿着加厚的羽绒服,将自己裹得严丝合缝,黎容的四肢还是逐渐冷的麻木,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空气是超乎寻常的热,在空气中凝结着漂亮柔软的白雾。
学校食堂在门口挂上了防寒门帘,但是络绎不绝进食堂的学生让门帘的作用格外鸡肋。
食堂的温度并不舒适,所以大部分人更愿意点了外卖在宿舍里吃。
黎容直接回了宿舍,等着何长峰回来。
他一进自己的卧室,顾不得脱衣服,直接栽倒在床上。
躺倒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一丝舒适,但太阳穴却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在叫嚣着刚刚受到的寒风暴击。
黎容迷迷湖湖的闭着眼睛,强忍着难受,手却始终放在手机上。
他想立刻知道黄百康那边的消息,即便他也懂,不可能这么快。
岑崤大概以为他睡了,不敢轻易打扰他。
黎容本来是想把计划跟岑崤说的,但……说不定岑崤会生气,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黎容胡思乱想着,总算挨到了中午,何长峰果然是一下课就回了宿舍。
黎容是被巨大的关门声给震醒的,何长峰手里拎着两大提午餐,所以直接用脚踢上了门。
“呼~意意~哼~哦~”何长峰一边吸熘着鼻子,一边哼着歌,显然心情还算不错。
他将午餐放在小餐桌上,扯开外衣的扣子,打算去冰箱里找瓶碳酸饮料。
黎容爬起来,推开宿舍门,何长峰这才发现宿舍还有人在。
何长峰微微一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已经习惯黎容的夜不归宿了,黎容在宿舍反倒让他觉得奇怪。
黎容面色苍白,嘴唇发干,刚睡醒,眼底还带着些许红血丝。
他开口,声音有些干哑:“早上。”
何长峰上下打量他:“你生病了?”
黎容吸了吸气,眼眸一垂,轻声道:“有件事想麻烦你,但……太贵重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何长峰皱着眉:“什么贵重啊?”
他有的是钱,别人眼中贵重的东西,在他眼里还真不一定多珍贵。
黎容微微抬眸,睫毛轻颤了两下,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外婆要过生日了,她也有信仰,上次看了你的项链,我想给我外婆也订做一条,能借我两天吗,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给押金。”
何长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脖子,手指摸向那条十字架项链:“你要订做这个啊。”
他的银项链是品牌的,价格要虚高很多,如果只去银店订制个类似的,确实要不了多少钱。
以他对黎容家境的预估,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何长峰很不希望别人认为他抠门,况且几万块钱的项链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他也不理解他爸对这玩意的虔诚,其实他更喜欢戴潮流一点的,戴着个十字架,别人看到了总以为他信教,弄得他很尴尬。
何长峰随手把项链摘了下来,在掌心攥了攥,扔给了黎容。
他随意道:“不用押金,你愿意做就做吧。”
黎容接过项链,感受着纯银的项链在手中沉甸甸的触感,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从项链上,能看出何大勇对何长峰的用心,制作精巧的十字架顶端,还嵌着一颗绿钻。
绿钻有希望,健□□命的寓意,何大勇是希望何长峰远离疾病灾难,永远平安祥和。
因为有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何长峰对何大勇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
何大勇自己在漩涡中越陷越深,却企图为儿子开辟一个完全干净的世界。
可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脆弱,经不起风霜摧折。
一旦世界坍塌,单纯,会成为灾难,疼爱,也会变得残忍。
黎容扣上掌心,将项链攥在手里,他能感觉到十字架的边角硌着他的骨头,是让人逐渐麻木的压痛。
黎容轻声道:“你爸对你的期望一定很大。”
何长峰打开易拉罐的盖子,咕都咕都灌了几口饮料,撇撇嘴:“还用我爸期望?我将来肯定要把我们家的产业发扬光大的,至少得改变点什么,不然我学生化还有什么意思。”
黎容笑了:“现在有什么不好吗,你打算改变点什么?”
何长峰疑惑道:“你不觉得大家都在一股脑的做彷制药,赚快钱,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吗?有几家能独立研究创新药的,素禾,昌兴,百然?哦,还有红娑研究院注册那些个企业。创新药跟国外还有很大差距,等我掌管了我们家公司,我就要缩小这个差距。”
“好,期待有这一天。”黎容揣起何长峰的项链,手指探到兜里,偷偷的,将录音笔关停。
何长峰总觉得黎容今天有点奇怪,但大概生病的人都会和平时不太一样。
“你真不用去校医院看看?”
黎容笑着摇摇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吃。”
说罢,黎容用拳头堵着唇,剧烈的咳嗽两声。
他只好走到储物柜前,取了瓶矿泉水,然后和着退烧药,一起灌了下去。
睡醒之后,他就发现早晨那片退烧药已经失效,他的温度又上来了。
大概在外面吹了冷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他轻呼一口气,将难受压下去,推开门离开宿舍。
在回家的路上,他先给岑崤发了条消息。
【黎容:我睡醒了,感觉好多了,给我订点清澹的吃的吧。】
【岑崤:先给你订点好消化的,我尽快回去。】
【黎容:嗯。】
紧接着,黎容私聊纪小川。
【黎容:小川,去接触一下二班的何长峰,用班委会的名义,院学生会的名义都好。这两天你盯好他,等我的消息,如果有必要,我需要你将梅江药业所有违法违规的证据给他看,完整证据我会在拜访梅江药业之前发给你。】
【纪小川:老大,你要去梅江药业了?】
【黎容:我和岑崤今晚的飞机。】
【纪小川:那你们注意安全。】
【黎容:放心。】
黎容回到岑崤的公寓,正巧外卖送来,但他确实一点食欲都没有。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钟,距离出发最多也就剩四个小时。
他勉强吃了一点,然后就昏沉沉的倒在床上,但他也不敢睡,而是将手机调到最大音量,等着黄百康的消息。
下午三点半,岑崤从九区回来。
一进屋,就看见没吃几口的午饭在餐桌上摆着,而黎容缩在被子里,一只手搭在枕头上,眼皮轻颤,显然睡得不熟。
岑崤温柔的将手搭在黎容的额头,贴近他的耳侧:“怎么脸色还是这么差?”
但他能感觉到,黎容的额头没有那么烫了。
黎容察觉到岑崤的气息,缓缓睁开眼睛,懒洋洋的将胳膊伸出来,勾住岑崤的脖子:“我好受多了,也不怎么烧了。”
岑崤凑过来,想要低头亲亲黎容的嘴唇。
黎容一歪头躲开了,眯着眼睛道:“还不确定是不是流感呢,传染给你怎么办?”
岑崤硬是追上去,在他温热的唇上亲了一口:“不是说传染给别人就好的更快了?”
“胡说,谬论,伪科学。”黎容轻呵一声,摇了摇头。
岑崤虚心接受指教,将黎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被子里裹好:“谢谢黎老师,但我想亲你不是伪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