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鱼”有时候也觉得奇怪,按理说,或是不按理说,他竟然还能够活着,而且活的很不错,这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错误到即便现在就有魔鬼降落在他面前,拿出一张他毫无记忆的契约,他都不会感到惊讶,只会顿时释然。你看,他从一个小手工艺人(他的父亲是个鞣皮匠,所以他非常懂得调制出让人无法忍受的臭味)的儿子被迫沦落为一个乞儿,又从一个乞儿幸运地成为一个盗贼,已经足够让和他一样遭遇,但没能苟延残喘至今的可怜虫们嫉妒的了。他能够将自己的寿命延长到四十个数又是一个奇迹,曾经遭遇过多少危险可怕的事情哪怕拔掉自己身上所有的毛发也数不清,他的身体布满伤疤,没有一块好地方,最糟糕的一次,用来烤老鼠的炭火都已经点燃了(当地的一种刑罚,将锅子扣在罪犯的肚子上,锅子里面放一只强壮的老鼠,而锅子外面点起炭火,因为高热而惊惶的老鼠会将罪犯的肚皮挖开躲藏),他却因为领主突然需要一个盗贼而获得赦免,当那时候还不是非常臭的“臭鱼”从刑床上被放下来的时候,肚子上已经满是老鼠抓咬出来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之后呢,在“银指”公会前来招揽他们这群家伙的时候,“臭鱼”并不怎么情愿,就如曾经描述过的那样,他认为自己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公会中并不能得到很多好处——高处的位置都已经被牢牢地把控住了,而他的身边多的是年轻,急躁,野心勃勃的小家伙们,像他这样的,年纪大了,却有着深厚的经验与娴熟的技巧的盗贼,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充作教导者,或是明面上的棋子,如果是前者还好,在学徒尚未生出獠牙之前的那几年,他还是安全的,但如果是后者……当公会与当地的领主,或是法师,总之是公会们不愿意,或是懒得去应付的人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抛出来,结果可想而知,“臭鱼”可不认为每次都会有一个领主急需要盗贼。当然,为“银指”公会效力的中间人对此异常不满,他差点就被当做祭品扔上了玛斯克的祭台,最后拯救和庇护了他的就是“鳞片笔”酒馆的主人。
所以说,“缺脚”说,酒馆的主人救了他一命,这句话一点没错。
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回到“鳞片笔”,那个时候,“鳞片笔”已经不再安全了,正确地说,它已经成为了一个召来祸患的泥沼,不过就连“臭鱼”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是有点情感的,虽然这种情感差点就让他死了,直到现在他还有点后悔——据说劳瑞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去向不明,但令人安慰的是,塔拉的新王似乎并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当然,也有可能,他压根儿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没有忘记“臭鱼”的是“银指”公会,他们把“臭鱼”找了出来,这次,“臭鱼”什么也没说,就接受了他们的招揽,不过他很奇怪,因为他之前的行为,任何一个盗贼公会都应该予以惩戒,杀鸡儆猴才是,但他的周围异乎寻常的平静,最后是一个陌生的骑士给了他答案——劳瑞确实是死了,但他死去前已经不再是一个罪犯,或是一个没有姓氏的被流放者,承蒙新王的恩赐,他是作为一个王子下葬的,而之前,除了他的妻子,未出生的孩子,劳瑞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将内库中属于他的一部分用来充作了他们的赎金。
不过发自内心地说,“臭鱼”认为自己还是相当有效地被使用了起来,他也不能指责“银指”公会没有遵守承诺,毕竟他在这里,是可以拿到酬劳,有时还能懒洋洋地,无所事事地在酒馆(新的鳞片笔)里消磨上好几个夜晚,至于危险……盗贼和刺客们的工作难道可以和这两个字摆脱关系吗?有时候,“臭鱼”也想过是否可以凭借着劳瑞的名字,在塔拉度过最后的日子,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但他最后还是否决了,哪怕没有“银指”公会,他也不会突然变成一个好人,他所有的善心已经用在了那个救了他一命的胖家伙身上,劳瑞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只是最新接到的一个任务让“臭鱼”有点不安起来,他只被告诉他将会去迎接两位极其尊贵的客人,尊贵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银指”公会会愿意用一整个公会分部的人来换取他们的欢心吧,至于“臭鱼”,当然就更加不值一提了。公会中有的是年轻俊俏,能言善语的好人儿,但首领还是指出了“臭鱼”,命令他去完成这个任务,这种不明所以,又被特意授予的任务在公会中往往代表着一种隐晦的刑罚——“臭鱼”突然感觉自己一点也不意外,但他无视了那些幸灾乐祸的视线——他的本能告诉他这或许不是一件坏事。这种本能,是他从成千上万柄冰冷的刀剑下,从一杯杯柔软的手指托着的毒药中,以及从腥臭的监牢与带着尖刺的镣铐里获得的,他凭借着这个感觉,逃过了多少次杀生之祸,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而上一次,让他感觉还有一点希望的就是“鳞片笔”的劳瑞。事实证明,他,还有他的同伴们,确实在那位强大的施法者一时的仁慈中得回了自己的性命。
他打扮起来,去掉那股子好似缭绕不去的臭味之后,“臭鱼”穿上了干干净净的白色长内衣,套上清爽明朗的茶灰色短袍,紧身裤,系上腰带,披上斗篷,在选择武器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决定将匕首,还有伪装成项链的符文分别挂在腰间与脖子上,最后他戴上了帽子,帽子的宽檐在他的面孔上投下阴影,只要他略路低头,就没人能够看清他的表情。
“臭鱼”走出公会的时候,门外,还有街道上的盗贼竟然都没发现他的离去,偶尔又一两个同僚从他身边走过,眼睛也只落在了他的钱袋和武器上,没人察觉他就是“臭鱼”——“臭鱼”向着一个女孩露出微笑,得到了一张如同夜晚玫瑰一般的羞涩面孔——他的五官,发色,身材,固然平平无奇,但最好的地方也在予平平无奇,就像是一张空白的画纸,可以让“臭鱼”随心所欲地创造,他将长到肩膀的卷发剪短,染黑,用女人们的胭脂,铅粉以及矿物粉末来修饰自己的脸,一些小手段一下子就把他从一个见过即忘的普通盗贼变成了一个会令人心生好感的游商,和他曾经见到过的精灵,还有那个施法者不同,“臭鱼”现在的容貌充满了亲和力,让人一看就不由得放下了戒备。
只希望它对他将要迎接的贵客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臭鱼”这样想着,一边走向那个隐蔽而狭小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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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伦?”
“是的,我马上就来,”马伦说,卷起了桌面上的卷轴,他是第一次离开七十七群岛,对于将要面对的……即便有所觉悟,但仍然会觉得茫然。但要问他是否后悔,他必须说不,如果他没有选择这条邪恶又危险的捷径,可能早就埋葬在了格瑞纳达王都外的茫茫黄沙之中——他也只是一个人类,而且,那个时候,又是那么的年轻,他也丝毫不曾憎恨过他的导师,那位年老的女性灰袍,虽然七十七群岛上的其他弟子一致认为那位灰袍之所以转化失败,其中一定有他的手笔,但这个猜测无意是错误的,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不付出报酬就能得到,以及,人类的贪欲会把他们扭曲成什么样子。
他对于死灵法术无疑是有天赋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他的导师转化失败之后,导师的导师,那位令人敬畏的七十七群岛的无冕之王,半神巫妖埃戴尔那的弟子竟然愿意亲自来教导他——他也是幸运的,这位巫妖除了他的导师之外就没有在身边的弟子了,他也免遭了许多利益与嫉妒催化的毒手,只是他仍然免不了感到些许痛苦,因为作为不死者的弟子,摧残良善,玩弄生命几乎是他每日必行的功课——只是这样的痛苦,也已经变得非常淡漠与模糊了,就像那位不死者所说的,负能量不但会侵蚀他的皮肤,肌肉,血液和骨头,也会侵蚀他的灵魂,他的心愈发冷酷,却不自知。
也许等到此行结束,聚敛到足够的金币,材料与最重要的祭品(灵魂与生命),他就会坦然接受现有导师的安排,进行转化,成为另一个被诅咒的不死者。
马伦站起来,在离开舱室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镶嵌在墙壁上的镜子——也许这个舱室曾经属于一个非常喜好装扮的海盗吧,环绕着黄铜镂花框的镜子背面镀银,表面光滑如冰,内里纯澈如水,让它所能找到的一切都是那样毫发毕现,马伦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一张瘦削得犹如骷髅的面孔,层叠的皮肤垂挂在骨头上,嘴唇覆盖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深紫色,头发与双眉都已经雪白如霜,只有眼睛还在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就像是炭火的余烬中不时跳出的火星。
他转身离开,不再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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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臭鱼”来到港口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商人们早已离开,而公会成员也明智地不去接近这里。
就在“臭鱼”在那些他熟悉的船只中反复寻找的时候,就像是从黑暗中缓缓潜行而出那样,一艘没有风帆,也没有船桨伸出的三桅船就这样静悄悄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臭鱼”吓了一跳,右手放在了剑柄上又突然放了下来,于此同时,他感觉到一阵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是他曾经搜刮,寄宿过的废弃陵寝,当他割断藤蔓,掀开崩裂的石砖,钻入甬道的时候,嗅到的就是这种气味——要形容一下的话,就是非常的干净,干净如同死亡。
他谨慎地后退了好几步,表示恭敬般地略略低下头,他的眼珠往上抬,看见那艘三桅船一如被十来个富有经验的水手操纵着那样优雅而平静地进入港口,但在水波一阵轻微地晃动之后,之后“臭鱼”没能听到下锚与放下跳板的声音,他将头稍稍抬起一点,就看到一个只能以行将就木来形容的老人出现在甲板上,他穿着长袍,但在晦暗的天光下,“臭鱼”辨认不出那是一件洗了太多次所以发白的黑袍……还是一件……灰袍……
“臭鱼”以为自己会马上颤抖起来,但他要等到那个老人越过船舷,轻轻地,如同灰烬一般地落在石头地面上才发觉自己浑身僵硬,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冰冷到几乎凝结的空气却让他舌头麻痹。
这种情况一直到另一个施法者出现才略微有所好转,那是一个年轻的法师,身着漆黑的丝绒长袍,长袍的末端跳跃着光点,与项链上的宝石交相辉映,有点过于华丽的衣着让这个施法者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附庸风雅的贵人,他看了一眼“臭鱼”,就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你是来迎接我们的人吗?”
“臭鱼”咬着牙齿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个年轻的法师说:“你很准时,这是个值得赞扬的优点。”他轻轻一瞥“臭鱼”的面孔,那种萦绕在“臭鱼”身边的,让他觉得如同面临深渊般的死亡预感终于消失了,“臭鱼”连忙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就像是又一次地重生了。
“臭鱼”转过身去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嘲笑声,但那是年轻的法师对那位年长的灰袍的,“臭鱼”的心中不免充满了好奇心,是这位年轻的法师更强大呢,还是他是这个灰袍的雇主?
不过他还是别多去考虑吧,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而是自己被打发来迎接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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