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瑞玛尔放着只留了一层干涸墨水的黑曜石瓶让仆役们去清洗,将卷轴卷起来,系上绳索放进次元袋,在他脱掉白色的外袍,预备回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的时候,一束半枯萎的香附子从里面掉了出来。
它带来的记忆可不怎么样,但记忆这东西从来就不受控制——没有手脚的男孩一晃而过,惨白的光,摇晃的地铁车厢,污浊的小手,金色的硬币,道路,电梯,走廊,酱红色的防盗门,钥匙叮当作响,家,亲人。
炙热尖锐的刺痛击中了他的胃部。
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一股火焰爬上了它的脊背,席卷全身,又是一阵刺痛,先是膝盖,再是肾脏。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孤立无援,敌人无数。
随时都会死去,凄惨的死去。
四肢被撕裂,口里被灌入融化的铅,被钉在墙上。
失败。
徒劳。
疼痛。
疲惫。
孤独地。
没有希望。
无法回去。
这是个噩梦吗?不是,异界的灵魂做过噩梦,它知道如何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只要你知道你并非身处现实。
那是一道思绪,锐利而冰冷的思绪,像条鞭子或是剑刃,太真实了,或许它就是真实的,属于异界的灵魂的,最深切的恐惧与最隐秘的期盼,如此鲜活地出现,伸出利爪挖去它的心脏,异界的灵魂抓住卷缩的胸膛,里面空荡而冰冷。
它学习法术,杀死怪物,与巫妖开玩笑,品味美食,和水手们一同唱歌,它像是已经忘记了它曾经是个普通的人类——不,它没有忘记,虽然记忆已经残缺不清,但它记得,它,它的父母,它的家,它的世界。
它想要回去。
它必须回去。
不,你不能。
我能!——异界的灵魂喊道,它浑身颤抖,竭尽全力抵抗这份几乎无法抵抗的绝望之情。
太累了。
不。
放弃吧。
不。
你需要休息,好好的休息,永远的休息。
不!
——
一声巨响惊醒了雾凇小屋里的所有人。
“噢,”率先赶到的阿尔瓦法师匆匆扫视了一眼,说:“早知道我就该和考伯特打那个赌。”
“什么?”凯瑞本问道,游侠穿着舒适轻薄,直至脚面的长袍,没有腰带,浅口的便鞋,他将左手的弯刀轻轻抛起,让它和右手的同伴汇合在一处,银蓝色的锋刃在月光下流动。
“考伯特告诉我在小雀号上我们的小朋友施展了一个能让他托举起一头虎鲸的法术,”法师跨入房间,蛇人魔像紧随其后:“我听了他的叙述,觉得那不太可能,这力量应该源于你自身,克瑞玛尔法师。”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站在房间一角,面色苍白的黑发年轻法师说的,不是问句。
“你看起来不是很好,”年长的法师温和地说。
“很抱歉,”克瑞玛尔声音微弱地说:“我抄坏了一个卷轴。”
云母石的巨人头颅非自愿地被更换了位置,以上下颠倒,粉身碎骨的姿态;在它体内设置的魔法尚未消失之前,它吐出的水毁了整个房间的地板,银船和可爱的小鸟四分五裂,它们储藏的香末在水里融化。
“年轻人。”他摇摇头说,但语气中并无多少苛责的成分。
“以后你要抄写卷轴的时候请提醒我,”凯瑞本语气轻快地说:“我会离得远远的。”
“一定。”克瑞玛尔保证。
“我会再给你一个房间,”阿尔瓦法师说:“孩子,去冥想,去睡眠,然后明天你要和我一起将这个房间恢复原状。”
克瑞玛尔疲倦而感激地向他鞠了一躬。
——
——那是什么?异界的灵魂问道。
新的房间与原先那个同样舒适安静,但他原本的睡意早就被痛楚与恐惧折腾完了。他原以为这是一次针对他或巫妖的袭击,但巫妖却告诉他并非如此。
——血脉的反噬——它会挖掘你的恐惧,嘲笑你的弱点,逼迫你陷入悲观与消极的泥沼里直至无法自拔——也就是死去,巫妖说。
——你·又·,异界的灵魂没好气地问,忘记和我说一声了,是吗?
——在我成为不死者后它就消失了,巫妖坦然地道,在它存在的时候对我也没有太多的影响,轻微不适,能够忽略,而且它只在固定时间出现——每三十天一次,也就是魔法星河旋转一周所需的时间,每次推迟一格,你只要稍加估算就能轻而易举地避开它的影响。
——呃?
——?
——没什么,那么说你每个月都有这么一次是吗?
——我们,曾经的不死者问道,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古怪?
——我笑得很正常,异界的灵魂说,会反噬自身的血脉大概不会来自于精灵,你的母亲,那么说,父亲?你的父亲不是人类?
巫妖保持沉默,直到提问者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他懒洋洋地伸展身体,钻进阿尔瓦法师为他的客人提供的裹着绸子的驼毛毯,它冰凉爽滑,气味芳香,异界的灵魂在滑入它时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巫妖告诉他他们的身体被正能量支持着,不会感觉疲累,他觉得这脱离生者太久的家伙就是在释放氮气和二氧化碳,大概还有甲烷什么的。
他想好好睡上一觉,在识海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漂浮与躺在床上,被柔软的毯子包裹完全是两回事,但曾经的不死者显然不这么想。
——你让我惊讶,巫妖毫不避讳地说,你居然能摆脱它,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仅靠自己。
——你不是说那只是轻微不适?
——那是对我而言。
异界的灵魂无所谓地在意识中耸肩——也许它不该说我会回不了家。
——你想回家?
——为什么不?
——那是个乏味的世界,巫妖说,而你更是不值一提,平凡的容貌,贫瘠的头脑,狭小的居所,微薄的收入,只能说还算健康的身体,最长不过一百二十年的寿命——但在这个世界里,你能拥有更多——就像我在你记忆里看到过的,财富、爱情、荣誉,强大的力量和崇高的地位,还有长久到无法估量的青春与生命……如果能走到最后一步,你甚至能够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可那不是我的,异界的灵魂睡意朦胧但坚定地咕哝道,也许成为你确实会很好,它微笑,但那个平庸的我呢,它没有任何过错,它不该被自己杀掉。
——
异界的灵魂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个银色的小球。
施法者打开手掌,小球是空心的,秘银打造的薄壳内外都铭刻着魔法符号与文字,能够打开,里面是一颗光滑的无色碧玺,外壳上镶嵌着红宝石——他眨了眨眼睛,包裹着小球的是一张纸条,上面用通用语简简单单地写着:“一次。”
当然,异界的灵魂露齿而笑:“欠你一次。”它对身体里的家伙说。
纸条背面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略写明了有关于此类净水球的使用方法与类型——这真是一个令人垂涎三尺的小东西——净水球能够净化多少水取决与它的内容物的质量与体积,最普遍的是明矾,无色石英能够净化的水是同等体积明矾的五倍,无色水晶是石英的十倍,无色碧玺又是水晶的十倍,坚石最好,不过没人那么浪费。
他握在手里的小净水球一次可净化大约一鲸鱼油桶,也就是八个啤酒桶,两百八十八加仑的水,镶嵌在外壳的红宝石能在净化水质的同时让它们沸腾。它几乎清掉了他们一半的积蓄,唔,巫妖的一半积蓄,异界的灵魂羞惭地想道。
这也是一个小提醒,以防出现什么“人为意外”,净水球并不容易损坏,它毕竟是秘银所制,问题是谁都能使用它,它是魔法制品,发挥效用时却无需魔法,而且很好脱手,除了航海者以外,它在喜好享受的贵族与法师间也同样炙手可热,即便是赃物,它也能换来足够一家人富足地过上十年的钱财。
纸条的最后还注明了他已与凯瑞本约定好何时启程。
异界的灵魂匆匆抓起魔法挂坠,挂坠上的宝石正在第七格,距离出发只有一小时左右的时间了。
克瑞玛尔跳了起来,检查着自己的行囊,不是那么惊讶地发现它已经被整理好了——就连药剂带和卷轴带都妥帖地挂好,紧贴着他的胯部,拉起斗篷才能发现。伪装成一个蜥蜴皮小包的次元袋正牢牢地挂在他的腰带上,装着零碎物品的皮囊挂在椅子的右侧扶手上,旅行手杖斜靠在左侧。
在他多余地检查手杖中的细剑时,阿尔瓦的学徒里奥叩响了房门,恭敬地请他去阿尔瓦法师最喜欢的小雪厅享用早餐。
早餐简单而美味,蜜酒,蔬菜,水果汤,煎烟熏鹿肉肠和煮海鸥蛋。
精灵对于食物的渴求一向不如人类,凯瑞本的盘子里只有一捧鲜嫩的芥蓝和几块蜜渍栗子,令克瑞玛尔迷惑的是旁边居然还有着一小片煎鹿肉肠——棕褐色的外皮,桃子肉色的内里与金色的油光,点缀着黑胡椒,他吃了一片,的确是鹿肉,里面还夹杂着白色的软骨。
阿尔瓦注意到了漂浮在年轻法师头顶的小问号,他不知道比维斯是如何教导这个弟子的,很显然地,比维斯给予的知识并不全面——埃雅精灵的食谱上没有会流血的东西,但辛格精灵不是,银冠密林很冷,而且银冠树的果子也不太好吃,精灵们做的烤兔子肉是天下一绝。他及时地压抑下将这个话题继续及深入的冲动——他不是克瑞玛尔的导师,即便比维斯已死;又及,虽然辛格精灵是比较开朗与豁达的一群,他们也不会高兴在早餐时被人当做活动教材,尤其在涉及族群的生理特性时。
他们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呢,让克瑞玛尔自己去发现吧,这也是一种乐趣,阿尔瓦法师想,心安理得地将一块熬煮酥烂的苹果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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