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素华宫。
未走多远。
便听到一声轻声的招呼。
“呦小侯爷,这么巧呢?”
宁奕转过身来,不出意外,看到了远方一位宫女,低垂眉眼,搀扶着一位贵人缓慢走来。
东宫娘娘齐虞,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冷不热道:“本宫在这里闲逛,不曾想,小侯爷在素华宫喝完了茶,又遇上了。”
宁奕这一次倒是没有见到刚刚停在素华宫门前的那帮大仗势,想来这位东宫娘娘,刚刚带着一帮前呼后拥的人马,“气势汹汹”来到素华宫,只是送那一碗药盏。
那么多人齐齐驾到,再加上齐虞本身就俱备的那股贵气逼人的压迫感
那碗药,她不仅要送出去,还要看着赵湫亲自喝下去。
如今阵势散了,她此刻的神情,看起来倒真是在“闲庭信步”,不过宁奕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自己刚刚离开素华宫,就遇见了这位东宫之主。
他拱了拱手,面带笑意回应道:“无巧不成书。”
东宫娘娘挑了挑眉,道:“小侯爷先前说,要在东厢等人,还要等多久?”
宁奕道:“等到徐姑娘回宫,约莫暮时。”
齐虞娘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色,道:“此时尚早,小侯爷说无人愿意邀请你入宫喝一盏茶,赵湫的素华宫请了,我东宫自然也要请。”
宁奕哈哈一笑,道:“娘娘不要为难我了,东宫的茶,我可不敢喝。”
齐虞眯起双眼。
宁奕微笑道:“东宫势大,手眼通天,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入东宫喝茶?若是娘娘有事一叙,不若就在此地说完,宁某也不打扰您出行雅兴。”
东宫娘娘冷笑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那位宫女离开,躬下身子的婢女,得令之后,松开搀扶娘娘的动作,低下头来,一步一顿,小心翼翼缓慢离开。
皇宫深处,悬浮着一颗一颗的通天珠,缓慢摇曳,行走,宛若金甲禁卫,这些通天珠由内部的阵法提供星辉和源力,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这是比人眼更精密也更持久的宝物,唯有大隋最核心的地域,才能极尽奢侈的大幅度动用这种珠子。
“宁奕,本宫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有一日,会成为天都里炽手可热的红人。”
东宫娘娘看着宁奕,神情里没有鄙夷也没有敌视,她的面相生得太过惊艳,有时候不言不语,看起来便是一副冷艳森严模样,所以宫内一直盛传,这位东宫娘娘的脾气相当不好,动辄打骂下人。
但她此刻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浅淡的欣赏意味。
宁奕仍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轻柔说道:“红人这个词,在我看来不是一个褒义词,洛长生坐在星辰榜第一位子的时候,没人说洛长生是红人,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事实上星辰榜的榜首,也只是衬托了他的强大。莲花阁制定这张榜单,如果袁淳先生是我的老师,我一定会把自己的名字撤下去毕竟,人红是非多。”
“譬如被素华宫拉去喝茶,或者被东宫喊来唠嗑。”宁奕耸了耸肩,笑道:“娘娘如果有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那么便别说了,我与东境的关系素来不好,李白鲸差点在红山高原把我炼了,这件事情他不提我不提,不代表无事发生过。”
东宫娘娘倒是一笑置之,不在乎宁奕刚刚提到的私人恩怨。
“本宫觉得你有些意思。”
齐虞看着宁奕,道:“宁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吾儿以后会坐在什么位置,你心里应该有数。”
宁奕笑了笑,抬起头来,望向那颗通天珠,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那颗珠子,道:“宁某愚钝,不知明白这是何意,娘娘可否说得再清楚一点?”
齐虞被这句话呛住。
她气笑了,道:“宁奕,你与东境的事情,不是没有余地。”
宁奕看着东宫娘娘,讶然道:“娘娘的意思是,如果拿着足够份额的宝物谢罪,就可以化解这段恩怨?”
齐虞只是静静看着宁奕,没有说话。
确认了这句话没有圈套。
片刻之后,她木然道:“那要看是何等份额的宝物,够不够心意。”
宁奕哑然失笑道:“传承千年的古剑,圣山上的门派担当,够不够心意?”
东宫娘娘目光望向宁奕腰间的那柄油纸伞。
蜀山的细雪,由赵蕤先生亲手打造,质地无比坚硬,神鬼皆不可阻挡,是为蜀山的招牌剑器,传承了数百年。
等等宁奕刚刚说的是,传承千年?
齐虞蹙起眉头。
宁奕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娘娘愿意拿着羌山上的另外三柄古剑,浩然,静观,无字,这笔恩怨一笔勾销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个人很大度的,从来不记仇。”
齐虞笑了。
她看着宁奕,道:“宁奕,你很好,你怎么想得比做梦还美?”
宁奕同样笑了笑,道:“娘娘,这句话应该由我来对你说。”
他忽然恢复面无表情,道:“东宫与我无关,四个女人一台戏,你们慢慢去唱,何必要牵扯到我,想必齐娘娘手腕再大,也伸不到我的头上,没必要危言耸听。至于你儿子与我的恩怨,当初他设局要杀我这笔账,我会慢慢跟他算,今天把话挑明,没有回转的余地。”
齐娘娘木然道:“宁奕先生好算计,好本事,本宫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确奈何不了你。但本宫听说,东厢里有位生得绝世容貌的徐姓女子,一个女人生得很美,那是本事,生得太美,便是祸事。”
宁奕看着东宫娘娘,神情淡然,一字一句道:“愿看娘娘,有何手段。”
齐虞笑了笑,摇头道:“宁奕先生,您又说笑了,本宫哪里有什么手段?灵山大德跟在徐姑娘身边,没人会蠢到自惹麻烦,只是这宫里之事,风云难测,今日这位徐姑娘对宁先生念念不忘,明日,后日明年,后年,还会如此吗?”
宁奕沉默不语。
“先生不妨看看,今日等到暮时,能否得到那位徐姑娘回宫。”
齐虞忽然笑了一声,轻轻拍手,听闻击掌之声,远方的小婢女踏着碎步低头躬身前来,扶住她的手臂,两人缓慢离开。
宁奕皱起眉头。
他望向东厢方向。
时候已经不早,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时候已经不早。
太阳快要归山。
戴着帷帽的妙龄女子,背负着长弓和箭箙,此刻登上了一座小山山头。
重峦叠嶂,雾气弥漫,看得到缓缓下沉的黄昏阳光,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这是她在松山猎场修行的最后一日,帷帽女子的身边,躺着一只受伤的獐子,一只小腿被打折,瘫软无力,瑟瑟发抖,伤口血液潺潺流淌。
这只獐子的脖颈悬着一枚红绳,上面有一个铃铛。
今日是她的结业日,居士给她出的考题,是拿回这枚铃铛。
她不愿杀生,这头獐子的速度又奇快无比。
如果不是为了保全这条性命,她也不会追赶至此,迷失方向。
今日是最后一日,她需要独自一人踏入松山,然后再走出松山。
这其实并不难。
哪怕崤山居士不在她的身边,她也不觉得有如何不妥。
因为徐清焰知道,这位灵山大德一定暗中注视着自己。
这里是松山猎场,自己不可能出现意外。
松山是皇族权贵们狩猎玩乐的去处这里不仅仅有獐子,麋鹿,也有一些被大修行者囚困此地的妖兽,这些妖兽就在松山的深处,真正修行境界高深的皇族子弟,自然不会满足于在松山内猎杀一些寻常野兽,就算是遇见了猛虎,没有妖族血脉,再是力大无穷,一箭也足以穿额射死,即便舍弃了弓箭,单单凭借星辉,一掌就可以轻轻松松把吊睛虎拍得骨骼尽碎。
徐清焰先前看过松山的地图,她很清楚,自己所处的地域,就在松山猎场的外围,不远处,连大型的猛兽都不会出没,更不要说妖兽。
徐清焰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卸下那枚栓系在獐子脖颈,因为颤抖而不住发响的铃铛,道:“不用害怕,我不会杀生。”
那头发抖的松山土獐,大耳宽蹄,看到女孩揭开帷帽皂纱,刹那怔住,似乎忘了疼痛,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女孩的清澈目光。
徐清焰在山头上生了一小摊篝火。
她撕开衣袖,尝试着拿灵山那位大德教授给自己的法门,以微弱的神性光辉,祛除这头土獐伤口的血液和伤势效果出奇的好,这头獐子摇摇晃晃,细狭发达的四肢,打颤之中站起,脚步飞快的绕着女孩兜了一圈,明明可以离去,却噗通一声跌倒在徐清焰的怀中。
呦呦鸣叫,在小山头响起。
徐清焰哭笑不得,她揉了揉这头獐子的脑袋,从腰囊里取出了一块罗盘,道:“松山雾大,容易迷了方向,等我查清楚方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面容呆滞,大耳原本垂落,此刻忽然提起的土獐,看着女孩,温驯神情变得难过起来,伸出红色舌头,一遍一遍舔舐小腿伤口,装模作样哀声鸣叫。
成精了。
徐清焰哑然,说话声音轻柔如山间微风,啷当泉水:“我伤了你一箭,算是亏欠若是你不想再待在松山,我便带你回东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