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豆酱、酱清或是各式杂酱大河都不陌生, 甚至说这些调味料是大河再熟悉不过的“朋友”,可这是他第一次看真正的酱坊是什么样子。
垒高的围墙四四方方,圈住一大块地方, 正门一进来,正对起小院, 侧面盖着房屋的一排种了些枣子树, 现在还未长大,可见长成以后会成为遮阴之处。这块地方临近高山, 处于河流上游,水质清冽,并且从未有过河水断流的历史, 便就没有挖井, 直接修小渠引了高山上的分流作为日常用水。
清澈的溪水能看清水下石板, 水渠与溪水交汇之处设了网子, 拦住了不小心流到这边的鱼类和水草石头。
伴着溪水轻快流过的“叮咚”声, 大河的眼神却直直钉在另一边的晾晒场上。
这边没什么好看的景色,要说样子, 就两个字“荒凉”能用来形容一二。为了防止树叶落在酱缸里, 晾晒场侧面一棵树都没有, 甚至为了防止草木中的小虫、地面上的灰尘落在酱缸, 陆芸花一不做二不休,晒场这边全都铺了石板地面。
为什么不铺青砖地面?其实相比之下青砖价格更高且抗压能力更差,人高的满满酱缸在上面放久了,下面青砖是肯定的会裂开的,倒不如高硬度石板混着灰泥做出来的硬化地面, 既防滑又抗压。
虽说周边有采石场, 此地的石板价格稍低, 但这种行径已经称得上是豪奢了,好在做出来以后效果很好,倒也没有枉费陆芸花在当时几乎掏空了的小金库。
几十口满满的大缸排列得整整齐齐,似乎连空气中都散发着酱豆的味道,现在酱油还在发酵中,味道说不上好,却已隐隐能闻得到有一股鲜香之气传来。
边上挂着尖尖竹编“小帽子”的高大酱缸配上豪横用石板与灰泥铺出来的晾晒场,这震撼的画面,怎能不让大河目眩神迷?
大河从前船上的接待过专门做豆酱的客人,因为感兴趣聊过几句。那客人当时满是自豪、甚至带着些优越感地说自己主家是什么“百年酱坊”,虽说被战乱影响规模缩减许多,却也不是旁的小作坊能比。家里晾晒场是来回夯实的黄土地,走过几乎不沾灰、有百只半人高的酱缸、专门晾豆子的屋子……
现在一看面前酱坊,大河感觉除了“百只酱缸”这一点,其余竟一点不比当时听到的什么“百年酱坊”差。
“跟我来,我带你去住的地方。”陆芸花和卓仪很有耐心稍微等待了一会儿,好叫大河细细看清周围环境,等时间差不多了便引着他往屋子那边过去:“住下以后你可以慢慢看,咱们先安顿下来,还要去县城取东西呢。”
大河急忙点头跟上,听师父继续说道:“这屋子前头是酱坊用的,后面住人。”
这块荒地因为种不了又除了溪水没什么资源,所以价格便宜,加上与县令、陆村长关系颇好,且豆坊给村里城里带来了足够利益,卓仪买地的时候也受了实惠,价格甚至还在很便宜的基础上又打了打折,卓仪便把这片全都买了下来。
陆芸花也就毫不吝啬的租了好大一块用来盖酱坊,几乎掏空了小金库把它建得尽善尽美,虽说不知猴年马月才有人来上工、有人来买酱油,却细细分了工作区域和生活区域。
屋子是上好的青砖瓦房,两个“回”字摞在一起,中间设了月亮门、檐廊和小花园隔开,前面工作区便不能影响后面生活区。
一开大门和侧面连接着的小院进去就是酱坊迎客的堂屋,屋顶很高,配着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巨大“陆记”的牌匾,牌匾下依旧是县城“陆记”一样的变体的“陆”字小鹿标识,牌匾的上好木头配着墨黑书法,极其庄严,用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极有排面”。
牌匾下的墙壁上绘制着掌管天气的“巫神”与震慑邪祟的“武神”,巫神保佑酱坊不受坏天气影响,武神保护邪异不能进入酱坊。
堂屋侧面陆芸花学了蔡老板铺子的设计,刻意隔开了几个小厅堂,可以分开接待客人。隔间和堂屋之间做了博古架,现在上面什么都没有,往后陆芸花可是要在上面放自己的产品的,比如说什么七八、十几年的酱油、醋,各式年份好的时候酿出来的酒或者其他。
外头房间则各有用处,比如专门用来煮豆子、蒸豆子的房间、做了架子捂豆子的发酵间、连接前后两个院子专门做饭的厨房等等……
陆芸花一一介绍,虽然现在一切都是空白,连草木都是细小纤弱的样子,可大河在陆芸花的讲述中似乎已经窥见往后酱坊的繁华。他毫不怀疑陆芸花能做到她所说的一切,应该说,任何一个见过陆芸花在县城的影响的人,都不会怀疑。
“这边都是空房间,你选一间住下吧。”陆芸花指了指院子,除了中间的堂屋以外这边一个人都没有,想住哪间住哪间。
“不过这……这边有些荒凉,你一个人可以吗?”陆芸花有些犹豫,毕竟这边全是荒地,连个人都没有,之前她想着招人看豆坊,这还没来得及招人大河就来了,所以现在也没个人陪他,只能叫他一个人住这里。
大河干脆地选了一间向阳的屋子,闻言摇头:“无事的师父,往常我在船上也多是一人。”
船上婶子虽与他关系好,但男女屋子并不在一处,他们又各有各的事情做,多数时候大河在厨房都是一个人,白巡问过他要不要带个帮厨,他因为只喜欢单独研究厨艺便拒绝了,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早都习惯。
“我懂些武艺,一个人也无妨。”大河见陆芸花还有犹豫,又如此安慰。
“那好吧……”陆芸花只得随了他的意,安顿着:“今日先去县城把东西收拾好过来,有什么再的事情明日再说。”
“明日……师父,明日我来拜师,可好?”大河犹豫一下,还是大胆问道。
知晓他急切,陆芸花无奈笑着点点头。她本想着明天早上去把摊子摆起来,这一看倒是没办法了。不过明天拜师结束以后便能带着大河一起去食摊,这么算来倒也不急着这一天。
“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不方便来家里找我便好。”陆芸花又说了院子各个设施的用途,在大河表示全都明白以后出了酱坊。阿耿才刚回来,陆芸花还要准备一下怎么给大河授课,出摊的东西也要收拾,这么算还有一堆事情堆着,她也挺忙的。
“好。”
此时学文拜师多送“六礼束脩”,如莲子、红枣、干腊肉……多有吉祥之意。普通人家却没有这样多的礼节去凑这“六礼”,所以送家里能拿得出来的礼物便可,村野人家多是鸡蛋、肉干、糖等物送给先生,除了学堂,其余学手艺人送这些既算是给先生的拜师礼,也是孩子的“伙食费”,毕竟从今往后孩子都是在师父家里住着,起码要干上两三年没有酬薪的杂活,才有开始学艺的资格。
大河是成年人了,虽知晓拜师礼不应太轻或是太重,但陆芸花对他外貌毫无芥蒂,收他为徒,又不要租金,给他这样好的地方住……面上看不出来,但大河心里确实极为感激,送的拜师礼也重了些——
除了用漕帮的路子买了极其优质的传统的“六礼”外,大河还别出心裁,不知找了几个兄弟,给陆芸花送了一块铁木的大案板。
整个案板做得极大,在上头擀面和面也毫不局促,加上用了有着优秀花纹、坚硬耐用的昂贵铁木,这块案板可算是价值不菲。
既然是收徒,拜师这天自然没有徒弟送了以后师父觉得太过珍贵就不收的道理,要是不收反倒显得生分。所以纵使陆芸花感觉这礼物过于贵重,还是收了,只觉得自己要更加认真的教大河才行。
大河最希望的就是能和陆芸花学到东西,但他也不敢想才拜师就能跟着学手艺,只觉得自己年岁大了,期望能在一两年后就开始学习。哪知道陆芸花没有叫学徒干上几年杂活再学习的习惯,她还和从前上学似的,觉得人家给了学费就算拜师成功,可以开始学艺了。
虽不是他的本意,但这么算下来,大河这花了大价钱的铁木案板实在送得很值。
所以在陆芸花说出“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就开始上课”的时候,大河还以为是自己高兴得太过,脑子都发晕幻听了,很是不敢相信。
直到陆芸花带着下意识跟上的他来到厨房,指着他带在身上的惯用菜刀和墩子,说“你先切菜我看看刀工”的时候,大河才如梦初醒。
他刚开始拿着刀的手都有些颤抖,现在才觉自己不仅是运气好,甚至是撞了大运!
大河的刀工比她想象的好。
陆芸花专注看着大河拿了各样菜蔬切片切丝,心里想着。
现在是为了考察刀工,所以不拘着什么食材,都一律切片切丝。可以看得出大河对豆类食材是比较陌生的,但除了切豆腐的时候显得有些无措外,其余豆干这些都很好切,给他造成不了什么阻碍。
这也难怪,大河毕竟是南边的厨子,这时候吃鱼脍的风气极盛,但生鱼可以说是最难切的食材之一,大河在船上做厨子不可能不会做鱼脍,这样一来刀工自然没的说。
起码对于陆芸花来说,她对刀工没有那么多要求,她本身也不是厨师出身,自己也思考过,觉得能给大河教授的只有各类食材的处理方法、各种新奇菜式和调味料运用等等东西,所以大河现在呈现出来的刀工对她的授课已经够用。
“刀工合格了。”陆芸花看他把东西各样菜蔬都切完了,顺手收拾干净墩子等着自己评价,神色略有紧张,便笑着道:“我听阿卓说过你先前来找我是想和我学面条……那你是不是对面食更感兴趣?”
“对。”大河重重点头,轻呼一口气以后满是期待地望过来。
“那我们便学面食。”陆芸花依旧温和,指着一边案板上的面粉说:“先从面条开始。”
一碗细面很快就做好了,陆芸花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细面,对它再熟悉不过,动作极有韵律,配着一点一点对面粉兴致的讲解,让大河听得如痴如醉。
他从前知道在面里加盐和加碱会有不同的效果,现在被陆芸花一点点剖开讲,才知道它们其中的奥秘,这样听着,几乎不舍得下课了。
“你做一次试试。”陆芸花看他什么都没加,就这样几下嗦完一碗干细面,望着案板很是迫切的样子,就知道他想自己试一试,便给他让了位置。
学厨是要不断实践才能进步的,光听着没有什么用。
沉默看着大河按照她的教法一点一点实践,刚开始一直失败,后来动作越来越娴熟,几乎整个人都沉浸在里面,陆芸花难免又一次感叹大河真是个厨痴,自己算是捡到宝了。
她悄悄退出去,准备去喝口水润润喉,刚把水倒上,却见卓仪从外面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什么,见她在院子便露出一个笑:“阿巡送信过来了,我们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