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困扰能在心中久久盘桓, 想通却在一瞬之间。
陆芸花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之前困在低落情绪中不可自拔,在发现自己不对以后慢慢剖析情绪想法, 就变得越来越冷静平和,直到如今彻底走出来。
尤其手底下还干着活儿, 单独一人的重复的劳动很适合思考, 所以等陆芸花独自一个人收拾完所有土豆后, 她心境甚至变得比从前更加通透, 也在平静思考中有了新的想法。
不过这个想法还需要和卓仪好好谈一谈。
陆芸花回想这些天和卓仪冷战的情形难免脸红, 小声嘟哝“明明和孩子们说有什么就要说出来, 千万不能冷战,到自己倒是忘了。”
心情不错地回家,到家门的时候陆芸花还想着和大家道个歉,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 成长为大人以后道歉时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尤其她耍了这样久的脾气所以陆芸花一路上做了不少心理建设, 模拟了一番道歉场景, 这才推开家门。
“大家, 我想要说一声对”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情况陆芸花也想过, 丝毫没有在意, 放下东西直直朝着书房过去,这些天卓仪没有活计的时候都和孩子们在一起,他们不是在院子里就是在书房,现在肯定在书房。
“诸位, 我这些天”
敲了敲门才推开, 陆芸花说了一半的话咽了下去, 她疑惑地环顾书房,本应该在这里的人们一个都不在,倒显得刚刚做了一连串动作的她傻乎乎的。
“这是去哪了”陆芸花困惑地关上门出去,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也不见人。她先去母亲余氏的房间看了一眼,看余氏睡得正香便关上门出来,又去孩子们各自的房间看了看,还是不见人影。
陆芸花摸不着头脑“这是去哪了怎么都没和我说”说到这她顿了顿,想到之前自己表现出来的状态,一时间也能理解卓仪和孩子们出去没和自己说这个猜测。
“那等一会儿再说吧”陆芸花想起这段时间做出来的“黑暗料理”,轻轻叹气“我记得还有一只鸡等一会儿好好烧只鸡给大家吃好了。”
她转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过去,准备把身上这身干活的衣裳换下来,心里盘算着除了烧鸡再做些什么菜,却听到自己房间那边传来的淅淅索索声音。
陆芸花脚步一顿,这绝对不会是卓仪弄出来的声响,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但她知道卓仪耳朵很好使,便站在原地屏息,仔细分辨起那边的动静。
卓仪不知是不是专注在孩子身上,居然没有发现她。
“这个袋子是什么”
“这衣服下摆好大,阿爹,你是不是拿错了阿耿的给我”
“这衣服就是这样,你看姐夫身上的也一样。”
“快一点,阿娘要回来啦”
陆芸花不觉又一次捂住嘴巴,咽下喉间哽咽,这次是因为感动。
她用手指几下擦去眼睫上的湿润,绽开一个笑容,好似没有发现一般继续朝那边走过去,果然那边听到她的脚步声后瞬间安静下来,再不闻那些淅淅索索的动静。
“唉这些天都是我的错,叫大家都跟着不开心,等等我要怎么道歉大家才能原谅我呢”陆芸花“自言自语”,房间那边果然传出几声动静,很小声,要不是陆芸花早就发现里面有人,现在肯定听不到这些声音。
“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陆芸花来了坏心眼,再次“自言自语”,声音低低地,听着很伤心的样子。
屋子里动静更大,陆芸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展开手臂蹲下,接住了再也按捺不住从屋里冲进她怀里的云晏。
“我们才不会生阿娘的气呢。”云晏抱紧了陆芸花的脖颈,小脸满是严肃“永远不会生阿娘的气,所以也不用阿娘说对不起”
“就是就是。”长生“哒哒”跑过来,在云晏旁边硬是挤了个位置,满脸依恋地靠在陆芸花怀里。
“知道了知道了。”陆芸花柔声回答,心里软成一片,只是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手里拿着什么,不小心扎到了她的后脖颈,痒酥酥地。
“阿姐能高兴起来我们就很开心了。”陆芸花看向从屋里走出来的榕洋,这才知道是什么扎着自己,一时间哭笑不得。
“怎么还拿着野花”陆芸花分辨了一下,一小丛春天各样不知名小野花被扎成一束,颜色毫不突兀,还放了好看的叶子,可见是刻意挑选过后扎的“花束”。
“阿爹说阿娘喜欢花,看见花应该会高兴一点。”云晏起身,张嘴就出卖了卓仪,毫无察觉地举着自己的野花给陆芸花看,满是骄傲“这些都是我特意挑出来、开的最艳的花花”
陆芸花这才发现,居然每个孩子手里的花束都不大一样。
云晏手里是一大丛艳粉、明黄、深红交杂在一起的花束,毫不在意搭配,就这样选了颜色最亮、开得最灿烂的一大把,热热闹闹递过来,和他热情又敢爱敢恨的性格很像。
榕洋的花则刚好相反,多选了颜色淡雅的花朵,还刻意搭配了好看的各样叶子,很有现代花束的风格,与他冷静平和的性格也很一致。
“阿娘看我”长生献宝一般举起自己的花,丝毫不觉得这样一大丛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兔尾巴草拿来送人有什么不对。
“很可爱阿娘很喜欢。”陆芸花一一接过孩子们递到手里的花束,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笑意,余光看见卓仪高大的身影静静站在门口等待,手里居然也拿着花,艳丽与素雅相和,与他一般宽和温柔。
陆芸花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都要忘记上次发生过的事情,没想到卓仪记在了心里。
上次他们吵架时候卓仪送了桃花,其实她对花没有特殊偏爱,只是因为当时卓仪满头大汗摘了桃花枝回来时候的眼神太真诚,加上有一半是她做错,这才马上不生气了,哪知就那一次,卓仪便记住她喜欢花
偏了偏头,陆芸花隐去所有复杂心绪,舒畅地笑起来“花我收下了,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云晏有些别扭地扯了扯身上飞鱼服紧绷的袖口,不大习惯这样华丽的衣裳,带着些羞赧“这衣裳是从阿娘箱子里拿出来的,我记得这个衣裳送来的时候阿娘说这衣裳你最喜欢是吗”
“对。”陆芸花眼神温柔,轻轻回答
明明一切都是云晏自己的主意,不知为什么他这会儿在陆芸花的眼神下就是有点扭捏地不肯开口了,倒是难得一见地羞涩。
“阿娘最近不开心,云晏阿兄说我们穿了阿娘喜欢的衣裳,就能让你开心起来。”长生睁大了自己小鹿一般纯净的眼睛,认真又带着点不确定地接着问道“阿娘现在开心起来了吗”
陆芸花眼眸中的笑意流露在唇角,她纤细的指尖划过华丽衣裳的前襟,微微停顿。
这衣裳的图案都是织布时候织进去的,偶然间的闪光更是一并织进去的金线,所以价值不菲、工期很慢,是陆芸花所定衣服中价格最贵的。因为当时和蔡老板说优先做这几套飞鱼服,导致其余简单的衣裳反而现在还没做好。
“阿姐以后都不要伤心了,好不好阿耿不在还有我们,我们会陪着阿姐,连他的那一份。”榕洋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完完整整地说出了这段话,望向陆芸花的眼中带着恳求。
轻抚着飞鱼服华丽下摆的手指轻轻颤动,陆芸花下意识看向云晏和长生,却见云晏眼眸中带着些失落,还是倔强地抿着嘴唇,显然默认了这段话的隐含意思。
而长生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陆芸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似乎她这段时间过于激烈的表现让孩子们误会了什么,甚至选择将阿耿排除出这个家。
但这件事情不是阿耿的错,阿耿只是回他亲生母亲那里。说明白一点,就算阿耿在她和亲生母亲中选择了亲生母亲,往后阿耿和她的关系或许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却不应该将孩子们也牵扯进来。
更何况陆芸花还是选择相信阿耿。
抛开那些钻牛角尖、因为她本身经历而产生的情绪,陆芸花终于能客观又平静地思考阿耿离开这件事情。
她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所以不愿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们。但她不觉得阿耿会不爱她这个阿娘,因为每一次和阿耿对视,陆芸花都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对母亲的孺慕之情。
或许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够长,不能让阿耿完全放开展露心声,但这些相处的时光不是假的,起码陆芸花自己把阿耿当做亲生孩子,阿耿也已经把她当成真正的母亲,他们就是一家人。
“阿娘以后都不会这样不开心了,阿耿也永远是你们的兄长。”陆芸花满眼柔意地看着瞪大了眼睛的孩子们“这件事说简单也很简单,说复杂又有一点复杂,所以我们在阿耿回来以后聚在一起慢慢说好不好”
回来
云晏瞪大了的眼睛渐渐垂下,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和兄长分别的场景却依旧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内情,但他不能接受抛弃像这次一样的抛弃。
阿耿的离开在云晏看来就是“亲生母亲或现在的家”二选一中选择了“亲生母亲”,与抛弃他们无异。
陆芸花知道云晏可能很难忘怀之前的分别,甚至在她之前无意识地影响下,负面情绪会放大。她爱怜地摸了摸云晏不知道怎么又变得乱糟糟的发髻,低声劝慰“阿晏,之前的我们都太激动了,有很多心里话也难以讲出来,有误会在所难免。我不能说阿耿一定因为某些苦衷才走但我们和他相处了那么久,再清楚不过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不是吗”
“不要钻牛角尖,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现在、一切都没说清之前,暂且相信他,好吗”
榕洋拉紧了云晏的手,云晏这段时间的心绪一直徘徊在迷茫之中,此时反手握住榕洋,像是得到了什么力量,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阿婆应该已经醒了,你们先去给阿婆看看好不好”
陆芸花站起身,这才感觉脚都快蹲麻了,哄着他们去余氏那里,轻轻抬眼看向刚刚一直在一旁没有插嘴、此时全身紧绷的卓仪,轻轻道“我跟你们阿爹单独谈一谈。”
孩子们听话地离去了,临走之前满含担忧地看了他们俩一眼,显然为他们的关系感到忧心,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还和之前一样互相不说话。
陆芸花低头看着怀里的花束,轻轻把它们放在一边凳子上,没有言语,似乎确实如同他们担心的那样发展着。
“”
“”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卓仪握紧了手中的花束,不知道陆芸花想和自己谈些什么。他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口,想打断这段让人感到不安的沉默,
“芸”
“别说话。”
陆芸花没有看他的脸,站起身,就这样轻轻过去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指放在卓仪的胸膛上,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热意和心跳,又沉默不语。
现在的沉默显然与刚刚不同。
卓仪的眼瞳甚至瞬间如猫科动物一般变圆了,他惊诧地呆立在原地,感受胸膛上传来的温度,彻底僵成了一座雕像。
他的手垂在两边,花束还握在其中一只手上,手臂滑稽地举了举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先是僵硬,又是犹豫,最终松开花束,卓仪轻轻揽在怀中之人的后背上。
把她拥进怀里。
“簌簌”
花朵落了一地,坠在华丽衣服的下摆边上,被风吹着、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如同跳着什么雀跃的舞蹈。
卓仪的眼睫轻轻颤动,他再难保持那种胜券在握般的平静温和,像个突然被幸运击中的普通人,只知道克制地拥抱着怀里的人,连稍微用力一点都不敢,好像一用力,她就会像突然来到那样突然消失。
陆芸花靠在卓仪坚实的胸膛上,听着耳畔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忍不住蹭了蹭,把头埋在他胸前,就这样默默地哭了出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感动甚至陆芸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情绪需要一点发泄,而现在这样让她感觉很安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比安心。
感受着胸前传来的湿润感,卓仪刚才还略显羞涩的眼眸稍微暗淡了一些,他手掌在陆芸花后背轻轻拍动,原本的羞涩全都转变为爱怜,像一个保护者般单纯地安慰着她,沉默而可靠。
陆芸花没有抬起头,因此也错过了他的表情变化,她在此时伸长手臂紧紧环住了卓仪的腰,声音因为埋在厚实布料中显得闷闷的。
“你说过,阿耿永远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是吗”
“是。”
“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是吗”
“是。”
“我们去把阿耿带回来,好不好”
“好。”
卓仪腰腹间的肌肉因为陆芸花的拥抱下意识紧绷了一瞬,他马上放松下来,伸手摸了摸陆芸花如绸子般顺滑的发丝,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满是温柔。
“我本就想等一会和你说我要去把阿耿带回来。”
陆芸花抬头去看他,一双眼睛红通通地有点可怜,不解地看向他。卓仪不禁伸手轻轻拂去她眼睫上的泪水,像是在用手指接住花瓣上坠着的露珠。
“我只是想阿耿或许有一些不想告诉我们的过去他这次去应该能好好解决。但我没有想到你的情绪会这样激烈,既然如此便把他接回来吧,总归我们陪伴他的时间还长,时间会渐渐解决一切。”
卓仪的教育方式有时候是带着些冷酷的,就如同锋利的刀剑需要火的淬炼一般,他认为过往经历会是阿耿的磨刀石,而阿耿能在淬炼过程中真正成长,所以他不会阻拦亦不会帮助
但这段时间他仔细想了想,总归现在安稳下来了,没必要再用这样的方式磨炼孩子,做父母的帮一帮孩子也没什么,便也决定去把阿耿带回来,慢慢消除童年经历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一切从长计议。
却没想陆芸花现在也提了这个想法。
陆芸花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她绽开一个快乐的笑容,猛地再次拥紧卓仪的腰“谢谢你阿卓”
卓仪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带着点无奈,他又轻轻拍了拍怀中之人的后背,语气很坚持,表现的没得商量。
“但不是我们去,我会一个人去,快快把阿耿带回来家里还有其他人,你的摊子也不能丢下不管。”
陆芸花在他怀里乖乖地点了点头,知晓这是因为路上辛苦所以卓仪才拒绝带她,但家里确实要留一个人在,他说的很有道理。
“那你和阿耿要快一点回来,好不好”
阿耿望着雨中的院子有些出神,这已经是他来到这里的第四天了,还是不能习惯这里的天气。
他记得西北的风很大,雨水却很少,每到这个时间,太阳仿佛天空中唯一的主角,张扬地展现着自己的光芒,让人们在这个时间也能感受到晒得人皮肤刺痛的热辣。
现在他的眼中却是淅淅沥沥、朦朦胧胧的细雨,像怎么下也下不干净,衬的景色都多了几分阴郁。
院中植物皆是郁郁葱葱、绿意浓浓,却被修整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这个是“古风”,那个是“禅意”,就是缺了点植物本身的肆意张扬,好像都是顺着一个模子长起来的,连灵动都很刻意。
相比之下阿耿觉得自己更喜欢记忆中院子里那颗巨大的老树、喜欢漫山遍野不知名的小花、喜欢河岸边上大丛大丛,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
不说西北,这精美华丽的院子在阿耿眼里还不如记忆中那舒朗大气的练武场。
不过他这想法满桌子人应该不会有谁理解吧,甚至于这座院子里的人或许都不会理解。
他们只会说
“阿耿在看什么”阿耿对面满脸温柔,笑容和蔼的女子轻柔问道。
她抚了抚一丝不苟的鬓边,黄金制成的耳坠下面光芒微微闪动,那是价值千金的上好珍珠。
她顺着阿耿的眼神看过去,不等阿耿回答就自顾自地微笑着说道“那是你叔叔从燕祈买回来的兰花,费了二十匹上好宝马接连轮换才保证它在院子里种下之后维持鲜活。你瞧这叶间疏密有度,自有一番潇洒风流气度,十分值得。”
阿耿表情不变。面上温和亲切,仔细看看似乎有卓仪的影子,也有些像陆芸花。
他轻轻点头,却也不愿违心去赞同在他看来如野草一般的植物跑死了二十匹马还很值得。
“郎君,你看这孩子还有些不习惯呢。”美丽的妇人微笑不变,转而向上首男子这样说道。
她的语气中有种拿捏得很好的亲昵与娇嗔,语气也分动听。
“阿耿把这当做自己家,莫要与我们客气。我既然你怎么也算是我儿子了。”
上首男子爽朗一笑,放下自己端着的茶碗说道“夫人与阿耿许久未见,一定有许多话想说,你们母子的悄悄话我就不听了,我还有不少事物没有忙完,先去书房忙了,你们慢慢聊。”
美丽妇人起身,亲手给男子整理了一番因为坐姿产生褶皱的衣裳,美目流转间温柔小意道“郎君可要注意身体,莫要忙得忘了时间。”
好一番伉俪情深。
阿耿冷眼看着,面上却无甚表示,甚至还带着刚刚那种微笑,在男子看过来的时候起身点了点头算回答,礼仪上挑不出半点错误。
妇人一直把男子送到门外,这才身姿袅袅地回到座位上。她行走间露出一双绣着精美纹饰的绣花鞋,上面金丝银线坠着珍珠宝石,极为不凡。
她面上笑容淡了些,挥手让周围仆人下去,言语间满是主母威严“我与柯小郎君谈天,你们都下去吧。”
才说完话,大堂中乌泱泱站了满满当当的仆役,低头都是同一个角度,如外面一个模子剪出来的花草一般,整整齐齐。众人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这样一大群人走出去居然只发出了一丁点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恐怖感。
等周围人都下去,阿耿对面美丽妇人、他的母亲,才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
“你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母亲你个不孝子”
阿耿手指紧紧扣在手掌之中,一种熟悉的恐惧感从心里蔓延出来,让他的手指不觉变得僵硬冰凉,仿佛死人。
妇人哪里还见刚刚温柔宽和的模样,她眼神冰冷,口中厉声呵斥。
她背后窗子透进些许光线,从一边整整齐齐的精美琉璃摆件上折射在她眉目间,冷光映射下,显得她更如罗刹恶鬼一般恐怖。
她见阿耿并不言语,眼神满是恐惧,甚至下意识低下头去好似在认错。似乎为此感到满意,她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耿,眼神蔑视。
“你本身资质就不好,这么多年下来礼仪人品也学得不行,母亲辛辛苦苦把你送走,盼着你跟着天下第一的卓大侠也能学上几分,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副样子,不说武功学识,连做人都不懂了”
阿耿听着她还在说着什么,染着鲜红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字字句句如同剑刺针扎,似乎想要这样把他杀死一般和从前一样。
他难以抑制地陷入回忆,过往经历连着漫漫恐惧,一层一层涌上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你怎么这么蠢废物连这都学不会也只有我是你的母亲才愿意花时间在你身上”
“别人都让自己母亲受益、骄傲,只有你只有你让我受累受苦”
“你长着一张嘴,却连一点好话都不会让你笑好话不会说连笑都不会笑了吗”
“笑知道吗面对你阿爹的时候要笑”
“笑”
仆役怜悯地俯视着他,院中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一只只耳朵在听着,他独自站在院中,巨大的羞耻感包裹着幼小的他,无处可逃。
阿耿从记事起耳畔似乎就回响着这样的话语,他笨、他蠢,他不会说话、他不如任何一个和他同龄的孩子、他不能让自己母亲骄傲母亲都是因为爱他才愿意在他身上花时间,所以每每受到惩罚都是他自己的错。
那些打在身上的藤条、那些要把人脚趾冻烂的严寒、那些烈日下晕眩和呕吐欲都是他没有做好,让母亲失望了,是他应得的惩罚。
但是
记忆里的妇人轻轻抱住他,声音从高亢变得低沉,似乎满是痛苦、似乎满是无奈,甚至带了哭腔“阿耿母亲惩罚你的时候自己也很痛苦,甚至母亲比你更痛苦你为什么不能做好一点呢要是做好一点我们都不会痛苦了”
对面的妇人也轻轻抱住他,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脊背“你虽然还是这个样子,却依旧是我最爱的孩子。母亲不爱那些生意俗物,却为了你管着你阿爹留给你的东西,每日焦头烂额,甚至睡不上一个好觉如今你叔叔生意出了问题,都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愿意和从前你阿爹的朋友吃吃饭,说一说阿娘的辛苦”
就是这样。
从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与柯耿说话,他的生命里只看得到那么一点点景色,母亲就是他的一切。
他总是很笨,什么也做不好,让母亲伤心,每当受了惩罚痛苦不解的时候,母亲就会这样抱着他,说着自己的痛苦、无奈,满是爱怜地摸着他的后背,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惩罚他都是为了他好,逼不得已。
小小的柯耿满身都是伤痛,却因为这一点蜜糖感到快乐,心甘情愿地相信着最爱他的母亲,愿意为她的笑容和夸赞付出自己的一切。
阿耿听着耳边似乎满是温柔的言语,靠在柔软又充满香气的怀抱里,这是名贵熏香的味道,暖绒绒的,却让他心间一片冰冷。
他的手指依旧冰凉僵硬,如同一座木雕被揽在妇人怀里。
阿耿回忆起记忆里的那些拥抱,似乎想在上面找回一些力量。那些拥抱很亲密,抱得很紧,有时候还伴随着亲吻,他的鼻尖是淡淡的皂荚香气,和他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样,那味道里甚至还有一点食物的香味,或许是甜的,或许是辣的,没有香薰的味道好闻,但它很真实。
它的主人也很真实,不像轻轻揽着他的这个人,仿如一座雕像、一个会动的恐怖的怪物。
这个怪物口中是优美轻柔的爱意,实则内心无比空洞,只有一面镜子,照着她自己的模样。
曾经柯耿愿意张嘴吞下她送来的裹着蜜糖的刀尖,而现在他清醒过来,发现不止是刀尖,甚至连蜜糖也不是真正的蜜糖,而是带着甜味的毒药。
多傻呀,柯耿。
阿耿自嘲着,手指渐渐恢复温度,记忆中模糊不清、满是爱意的甜美回忆竟然是这样不堪又丑陋的模样,只是披了一层虚假的皮。
可就是这样的回忆,却让他在和阿爹一起漂泊的时候时常取出来珍惜地回味。
阿耿又满是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不是这段时间真正的感受了什么是母爱,他或许还走不出来,也没有勇气走出来。
没有勇气重新回到徘徊在他心中的阴影,也没有勇气去戳破那些虚假的幻影、面对真实。
阿耿这么想着,突然对现在这一切感觉到厌倦,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小山村,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里去。
“不过我却伤了他们的心”对面的母亲似乎眼睛里含了泪水,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她的痛苦,阿耿内心却平静无波,甚至心不在焉地回想起他走的时候的情景。
或许把自己的过去说给大家听会得到谅解阿耿不确定,但他愿意试一试。
曾经那些掺杂了痛苦、羞耻,如同石块般在心里沉重得搬不开、无法获得解脱也无法道出口的回忆,似乎在走出来以后都变得轻飘飘,无足轻重起来。
阿耿现在只因为那些在意着自己、自己也在意的家人们感到焦虑他们会原谅他吗
“你明天就和那些叔伯见面吧。”妇人推开阿耿,用帕子轻轻擦了擦泪水,松开手却连妆都没花,依旧无比美丽。
她看阿耿沉默不语,以为是同意的意思,这时候眼睛里才带上笑意,理了理自己的衣摆,漫不经心道“阿耿去屋里好好待着吧,母亲有些累了。”
她说到这轻轻笑了“谁让母亲最爱你了呢,你给母亲留下这么多麻烦,母亲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
多么熟练,就算这么多年过去,这样的话语说出来的时候依旧无比自然。
“我”阿耿微微抬头。
“夫人、阿耿,你们母子谈得怎么样了”外面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传来,仆人在他身后跟着进入房间,整个屋子如上了发条的机械,无声又快速地运转起来。
阿耿母亲迎上刚跨进房门的男子,一双柔夷轻轻擦拭着男子一点雨滴也没溅上的外衣,满是心疼“这都一下午了,郎君定是饿了吧,我们坐下慢慢说。”
两人坐下,仆役动作飞快上了晚膳,阿耿这才发现外面天都要黑了,已经过去了一下午。
“我刚刚和阿耿这孩子说好了,明日请他阿爹那些好友相聚一二,这么多年没见了”阿耿母亲说着这些,隐含意思叫对面男子脸上不禁带了笑,频频点头,看着妇人的眼神也更加柔和。
“我不见。”突然,在这美好祥和的气氛中,阿耿冷冰冰插话。
空气瞬间冻结,男子脸上不怎么好看,而妇人先是震惊接着转变为满脸愤怒,她用一种几乎带了恨意的眼神死死看着阿耿,努力想要维持温柔笑容,却只显得她面目扭曲“阿耿,你这样可会叫母亲生气伤心的。”
“我不在乎的。”阿耿静静站起来,黝黑的眼睛里平和安静,这一次是他“居高临下”了。
妇人失语,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儿子,发现他比离开时候长高许多,似乎已经是小少年的模样了,气质温和文雅,不似从前。
她心里有些慌张,从前她在这个儿子的脖颈上栓了一条名为“爱”的绳子,从此他的一切被她掌握,可现在她从未想过,如果他挣脱了这条绳子,她要怎么办。
妇人还有些懊恼,早知道如今还会用到这个儿子,当初就不应该那么轻易松手,就算时不时写一写信、接过来“小住”一番,他现在都不会是这幅模样
男子冷眼看向妇人,眼中哪还有半点温情,妇人更是怨恨阿耿,甚至说话时候也懒得再伪装下去,语气带了些阴冷之感“那你便滚吧”
阿耿平静起身,甚至拱手朝着两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这样离开。
却听妇人冷笑了一声,算是和阿耿彻底撕破脸皮,语气重新变得温柔,只不过里面带着高高在上的恶意“别这么急着走你不愿意听母亲的话和叔叔伯伯们见面也无妨,不过你阿爹的东西可都在我手里呢,为了这些东西也和叔叔伯伯们见一面罢说不定母亲的心情会因此好一些,把那些东西早一点给你。”
孩子算什么东西
在她看来听话的还算是个玩意儿,这样忤逆她、让她失了面子的东西
早该在生下时候掐死。
阿耿停下脚步,他无意要那些店铺田产,却不想自己亲生父亲的遗物被留在这里
“夫人口气倒是挺大,不如看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