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芸花满心欢喜扑到余氏床边, 才看见余氏满脸是泪不见喜色,面上笑意也僵住了,手指抓了床沿不知道该说什么。
“……芸花啊。”余氏勉强笑一笑, 依旧是神思不属的样子。
跪坐在床边, 陆芸花心中喜悦散去,原本想说出来的话全都卡在嗓子里,半个词句都说不出来。母女两沉默良久, 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蔓延在这对本该亲密无间的亲人之间。
陆芸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从溢满心怀的喜悦退去, 一时之间好像突然就有万般滋味涌上心扉。似乎有如释重负、有兴奋快乐……但是也有被“抛弃”的难过和无法说出口的、有些不讲道理的“埋怨”。这样的心情足够复杂, 不是全然的负面也不是全然的好,甚至用言语无法形容一二。
“阿娘,这是阿爹叫我拿进来的。”就在这时, 外头有谁轻轻敲了敲门, 说道。
“进来吧。”陆芸花声音有些低落。
就见阿耿小心翼翼端着个盆进来了, 木盆上面还冒着热气,他把盆子放在桌上, 从胳膊上取下来的巾子浸在水里洗干净,用力拧干了递给陆芸花:“阿娘和阿婆都擦擦脸罢。”
陆芸花一言不发接过,先给余氏默默擦干净脸, 和往日照顾她梳洗没有什么区别,力道轻柔、仔细小心。
余氏原本陷入在自己的世界,逐渐被这带着热气的软巾和熟悉的感觉唤醒, 眼神渐渐聚焦在陆芸花面无表情的脸上,半晌才问:“芸花……怪阿娘吗?”
阿耿已经悄悄退出去了, 陆芸花被问得手上一顿, 委屈和酸涩混杂在一起, 把眼睛蛰红了。
眼泪重重落下,直直打在余氏的脸颊上,叫她下意识闭上眼。下一秒耳边传来陆芸花带着鼻音闷闷的声音:“没有怪阿娘。”
言不由衷。
余氏哪里听不出这都是言不由衷的话?心中愧疚更深。也不知是不是差点死了一次,往日那些纠结在心中的痛苦居然淡化了许多,整个人都有些释然——她再想起之前的想法……居然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心绪也变得平和,不再那样执着和沉溺。
她现在才又注意到一双儿女,芸花的恐惧和榕洋的惊惶是那样的明显,她现在一想就觉得心疼起来。
“阿娘……怪我吗?”还不待她再说什么,不知道她心中想法的陆芸花迟疑道。
怪她?
余氏沉默,好半天才想明白陆芸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伸手取开她脸颊上的发丝,轻轻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红肿起来的面颊。
“阿娘不会怪你,这事是阿娘不好,阿娘……不应该就这样抛下你和榕洋,原谅我吧,往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我想通啦,那时候是我过分沉溺于苦痛,忘了你们,也忘了你们阿爹……你们阿爹在病床上还总说笑话逗我开心,是最希望我好好过日子的人了。”
“他肯定希望我们都好好的、高高兴兴的。”
余氏眼里含泪,但是这次却嘴唇颤抖着勾起一个笑容。
陆芸花眼睫颤了颤,也含着泪露出一个笑,那就往日那些痛苦自此不再提起,从此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好。”
里头在说话,窃窃细语听不清晰,反倒是外面大家都静静坐着,黄娘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慵懒的姿势和她没有表情的严肃面孔不太搭调,她还是用一只手撑着脸颊,靠在远离白巡的那边扶手上。
她和白巡并排坐着,不是因为两人亲近,反倒是因为互相不想看到对方的脸才没有面对面坐,所以椅子中间有着很大一块空间,刚好塞了一个呼雷趴在地上。
卓仪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长生,孩子还小,刚刚那样混乱激烈的情绪下难免精力不济,现在事情都解决下来又被阿爹抱在怀里,困顿就这样袭来。
阿耿带着榕洋去擦脸擦药了,他们之前去北疆,那地方的风刮起来真的和刀子一样,孩子们才待着没几天脸都吹伤了,卓仪便托柏爷爷做了些润泽的药膏。这药膏有保湿的效果,还可以治疗冻伤,现在榕洋脸颊也有点红起来,得擦点这个药膏治疗一下才行。
云晏坐在卓仪另外一边靠着他,对黄娘子坐着的方向有点回避,聋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刚刚黄娘子还想和他说说话,因为这是他们分开以后第一次见面。哪知道云晏很是别扭地装睡避开了,明显是不想说话的样子,黄娘子手足无措般怔愣了一下,最后眼神暗淡了一点,只能默默坐回位置上。
别看她走南闯北,是个敢往疫区钻的铁娘子,其实真的很不会和孩子相处,当时黄娘子和云晏的关系那样亲密也都全靠了云晏这孩子天天带着的笑脸、毫不认生的态度以及死皮赖脸的执着。
若是云晏有心缓和关系还好,但是现在云晏这样单方面拒绝的态度就叫黄娘子不知道怎么办。
“……”卓仪心里叹了口气,低头看云晏没有一点想说话的样子,只得给白巡使了个眼色,冲着撑着脸背对着他们发呆的黄娘子抬了抬下巴。
白巡撇嘴,比了比自己和黄娘子的椅子中间那一大坨呼雷,又耸了耸肩,意思很明显了。
要说黄娘子和白巡相处时候会这样尴尬,其实大部分不在于白巡而在于黄娘子的暴脾气。
若说卓仪还好,天生与人相处时候比较宽容,就算与白巡的观念相反也就默默算了。黄娘子可不一样,别看她大多神情严肃,实则内里是个嫉恶如仇、执着火热的人,不然也不会从家里出来独自一人做了游医。
她常年混迹于市井田园与平民打交道,过着和他们一样的生活,深深地理解他们的愿望和想法,所以对白巡这种只把普通人当做一种概念般毫不在意的那种态度厌恶之至。
除了这一点外他们是过命的交情,白巡只是有着这样的想法但本质上算是个很负责任的领导者,人品上佳,他们又有着卓仪这个朋友在中间调节……也就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像现在一样安安稳稳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不过黄娘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对白巡的态度会格外差,白巡是对娘子们宽容忍让一些,但也是捧着长大的,怎么会去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也就不去往她跟前凑了。
卓仪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在这时候陆芸花从屋子里面出来了。
“……今日多谢大家,芸花铭记于心,往后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情请尽管来找我。”陆芸花用手背轻轻擦了擦脸颊,重复一遍不知说了多少次的话,因为不论说多少遍都无法表达出她心里的那种感激之情。
“我去给……阿娘拿药膏。”云晏一个蹦子从椅子上跳下来,很刻意地没有去看黄娘子,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就向屋子跑去。
陆芸花一愣,这话没什么问题,只是气氛怎么好像有些奇怪?
看着他的背影转进拐角看不见卓仪才轻轻叹了口气,对黄娘子满是歉意道:“……云晏这孩子还有些别扭,失礼了。”
“无事。”黄娘子跟着叹了口气,虽说有些预料但是面对这样的态度还是有些难过,不过她也知道云晏的心结,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容我介绍一下吧。”卓仪把熟睡的长生塞到白巡怀里,站起身走到陆芸花身边。长生显然是累极了,这样大的动作也不见醒过来。
卓仪先是向黄娘子介绍:“这是我妻陆芸花。”
又对陆芸花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黄玉,我们大多唤她黄娘子。”
“我应当要比你大上许多,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黄阿姐也可……我能叫你芸花吗?”黄娘子站起身绽开一个笑容,上挑的丹凤眼看起来极为大方爽利。
陆芸花忍不住跟着一笑,点点头:“黄阿姐叫我芸花便好!”
她说完又顿顿,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眼神清凌凌的,还带着些好奇。这位黄娘子和见过一面以后下意识认为的那种性格很不一样,她还以为黄娘子会是秦婶那样严肃板正的性格呢,看她现在表现又有些不像了。
黄娘子表情瞬间从柔和变为严肃,眼神也锐利无比,把陆芸花弄得一下愣住,她见状“噗嗤”笑出声,什么严肃锐利再也不见了:“你是不是想问这个?就像刚刚那样,我也没办法,毕竟若是不这样许多病人不会信我,非要我冷着脸才行!”
她说着说着有些无奈:“我本不是那样的性子,现在倒是都习惯了,平日里也成了这副表情。”
陆芸花也跟着“噗嗤”一下笑出来,她觉得自己能理解这种情况,毕竟从前也看过网上有人说过相似的情况,叫她一下就觉得与这位黄阿姐有些亲近起来。
又吹来一阵风,大片云被吹过来挡住了太阳,叫天色瞬间变得昏暗。
脸上一阵刺痛,陆芸花伸手捂住脸,恍然:“大家应该都饿了吧?午食要吃些什么?”
她说着转向黄娘子笑着道:“黄娘子可要留下叫我们好好招待一番,我今日早晨就把屋子全都打扫收拾干净了,被褥都是新的呢!”
“这……”出乎意料的是,黄娘子闻言先是惊讶,神情又马上转为歉疚:“我这次赶路过来只是为了这病症,想早些治好后去疫区……我看了现在没什么大问题,我做几种药丸,只要叫病人按照医嘱按时吃药就能好了,不需要我在这待着,所以我想早些去疫区……”
她说着不太好意思,毕竟是回绝这样热情又真诚的邀请,所以只点点头没往下说。
陆芸花听完又是佩服又是遗憾,她对这位了不起的“黄阿姐”很有好感,很想问一问她做游医时候在各地领略过的风土人情,但是现在她这样一说,陆芸花只能放弃:“这样啊……黄阿姐什么时候走?”
“应当是后日吧?”黄娘子算了算:“等等我去抓药,明日做药丸,赶赶时间应当后日清晨走。”
“好吧……那我给黄阿姐做些路上吃的干粮,我记着应该要走水路的,黄阿姐在船上吃也很好。”还不等黄娘子拒绝,陆芸花接着说:“我就擅长厨艺,在吃食上有些能耐,黄阿姐这次救了我母亲的命也算是救了我们家,我一腔感激之情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出来,做些干粮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回报,希望黄阿姐给我这个机会,也叫我心里有些安慰。”
听她说得这样诚恳黄娘子都有点手足无措了,只得连连点头,似乎都有些慌乱起来,把求救的眼神投向卓仪这个好友。
“你想做什么给黄娘子带着?”卓仪轻笑出声,低头问陆芸花。
陆芸花想了想道:“我等等去木叔叔那里定几个能旋紧的罐子,正好家里有阿巡带来的上好牛肉,还有昨日存下来的菌菇,先做一个菌菇牛肉酱。”
说着眼神瞥到屋檐下挂着的辣椒,又加了一样:“再做个辣椒鸡丁酱,其余……我再看有什么食材罢。”
“那我们等一等吃什么?黄阿姐可有什么想吃的?”
黄娘子一路赶路过来,本来又累又饿的,只是现在都有些饿过头了,只想吃点热乎清淡的,说:“我想吃一点软和清淡的,一路赶过来都没怎么吃。”
“鱼行不行?”一说软和清淡陆芸花就有了想法,她听黄娘子是南方口音,应当是吃鱼的,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问了一句。
“吃的,我最喜欢吃鱼了!”黄娘子果然爽快点头,很高兴的样子,看来确实喜欢吃鱼。
陆芸花说:“那我等等去买一条鱼,我们主食吃鱼肉粥。”
等她两说完,一直当背景板的白巡才开口道:“那酱单单是给……黄娘子的吗?”
“自然不是,既然做了肯定是要叫大家都尝一尝的!”陆芸花笑眯眯说,她感觉白巡和黄阿姐之间的气氛有一点僵硬,试探着开了个玩笑:“牛肉还是阿巡你带回来的,不管怎么都不会少了阿巡!”
她才说完,眼睁睁看着白巡和黄娘子对视一眼,一个撇嘴一个翻白眼,同时别过脸,哪里还有往日的形象可言?
好吧……看来是调合不了。
陆芸花默默看向卓仪,见他毫不掩饰露出一个苦笑又摇摇头,也就明白几分,不再试图掺和这两人之间的事情了。
“对了……”陆芸花突然想到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踌躇一下才试探着问:“芸花有一位长辈……是卖鱼那位婶婶,说是婶婶其实与我们关系似是亲人,她身子一直不好,往年换季便要狠狠病一场……不知能不能请黄娘子看一看?”
其实这做法挺冒昧的,但是林婶身体确实叫她担心,思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开口了。
好在黄娘子很不在意这个,点点头就应下这请求:“不论对谁都是治病,芸花不必如此小心,后日之前找个时间我去诊治。”
“哪里好意思再劳烦黄阿姐跑一趟?”陆芸花绽开一个笑,冲她摆手:“正好我要去买鱼,我带着林婶过来,黄阿姐在家好好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