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耳道神抱着比它还高的毛笔,撅着嘴,一张小脸泫然若泣,王凝之看着被钱晨弹出来的小妖怪,心中有些不解,面对正一道数万黄巾力士,这等小妖怪,又能有什么用?
耳道神这种精怪,虽然对于人间修士来说,比较珍贵。
但琅琊王氏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
在他看来,也就寻常。
耳道神抬起符笔,一笔落下灵性顿生,仅以笔锋白描,几笔勾勒,一个活灵活现的髯须剑客就出现在耳道神的笔下。
落笔点睛,剑客豁然生动,大笑道:“小妖怪,这时候怎么想起我了?”
剑客一声长笑:“偶因博戏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他寄托化形的神意猛然一收,犹如生人的躯体骤然失了色彩,化为水墨一般的墨痕,一股剑意却从他身上冲天而起,夺去了所有神采,冲着那十万道兵虚虚一斩。
身后剑匣之中,剑光倏忽遁出,在虚空中欻然一折,剑光纵横十里,一剑之下,剑光破入军阵,气势融汇一体的道兵顿时人仰马翻,当先的数百道兵被这一剑杀穿。
剑光势如破竹,砍断了数千道兵,才神意消散。
这一剑不过结丹境界,却凭着一股无上剑意,克制那些寄托符种的天兵。
“少清剑仙!”王凝之神色一沉,看着那失去了神采,化为一团墨迹散去的髯须剑客,虽然只是画出的一点神采,只有一剑之能。
但这一剑如此惊艳,却让他不禁遐想。
若是那画中之人,真的出现在这里,那又是何等风采?
耳道神一跃半空,张开符笔,落笔虚空,下方的江水蒸腾而起化为云气,在它笔下铺陈如纸。它抱着符笔,只是稍稍思索,便提笔画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鬼怪,青面獠牙,抱着一只夜叉在啃噬,面目狰狞恐怖。
远方牵着白鹿,倚江而立的钱晨,见状笑道:“原来钟馗在耳道神心中,竟然是这幅形象,看来钟府君大啖群鬼的时候,把它吓的不清啊!”
鬼王神意化形,笑道:“哈哈哈!我要把你这个小妖怪,抓去吃了!”
鬼王张开双臂,一声咆哮,法天象地,身躯化为百丈,顿足一踩,脚下江面掀起滔天巨浪,犹如三十丈的城墙,朝着四面八方推去。
那些冲过来的道兵,齐声怒喝,数万军势融汇化为一名面目模糊的神将,手中斩马刀竖劈,刀光凝聚犹如匹练,竟然将推到道兵身前的水墙生生斩开!
这时候,钟馗大喝一声:“改天再吃你这小妖怪!”
手中铁钩掷出,竟抓住这军阵运转时一丝变化破绽,在军势所化的神将长刀撤回的一个瞬间,用铁钩穿透了它的胸膛。
只是一扯,铁钩便带着数千黄巾道兵的灵光,脱体而出。数千天兵的魂魄被钟馗扯到身前,他刚想张开胸中犹如轮回的黑洞,便见那数千灵光连成一片,冲天而起,回到了天界。
“小气!”
钟馗闷哼一声,略带不满的化为墨迹散去。
王凝之看着耳道神的目光,已经全无轻视,先是少清剑仙,然后是一尊神秘鬼王,这只小妖怪给他的惊喜太多了!
王凝之随父习字,于书画之道上,成就不如,但眼力非凡,他见耳道神趁着钟馗争取的时间,汇聚了一片云海,散步在长河之上无边无际,竟然有一丝和拦江大阵分庭抗礼的气势。
它以云为纸,以天为案,落笔挥毫画出了一段残破斑驳的城楼,接着沿着城楼墙桓朝着两边延伸,赫然绘出了一面巍峨如都的城墙。
城墙之上,数千穿着盔甲的军士,盔甲残破,兵刃断裂,却散发着一股凌然之气。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拄着长刀,屹立城墙之上,耳道神还在绘画,它小小的身体中,突迸发强大的神光。
神光之中,一枚模糊的法印镇于其上。
此刻金陵渡口,白日星现,这一刻方圆数百里内,元皓、知夏、王凝之,金陵渡口下游数百里外,一位坐于小舟之中与自己对弈的美丽女子,皆惊讶抬头。
星落如雨!
神光飞纵而下,没入耳道神画中的城墙上无数将士体内,下一刻,那数千将士,那白发将军,那城墙上提笔的中年文士,那城楼之中弹奏琵琶的乐师,那城墙最前端,面色平静抚琴的道人……
这些人物的眼中有了神采,他们所寄的那面城墙也在延伸。城墙之后,无数街坊纵横,屋舌林立,城中百姓一笔而成,面目模糊,但似乎就是那城中模糊的一切,给了城墙之上那些将士无穷的力量。
道兵列阵而前,下游小舟之上的女子面目凝重,落子天元。
拦江大阵的力量骤然爆发,与道兵之阵彻底融合,推动那十万道兵,每一位体内都犹如同袍之力尽数叠加,刀光斩下……
没了阵法遮掩,阵外的焦桓两位老者面色震惊,感觉那刀光之内的力量,可以一口气斩杀他们数百次。
但此时,耳道神的画卷,已经完成了!
它最后往城楼之上的匾额,写下两个字——长安!
整座城市赫然生动,一座无法言喻的强大阵法在这一刻显化出来,将那画中的无数将士,那将军文士、道人乐师的力量凝为一体。
拦江大阵倾力一击,撞在城墙之上,只能轰然破碎,这一刻近万的道兵身体破碎,化为豆粉纷纷扬扬。
“长安!”王凝之面色一滞,失声道:“莫非是关中大阵,或是秦汉故都的那个长安?这是秦都,还是汉统?不,似乎都有不同,虽然隐隐还能看出两朝的诸多痕迹,但……”
耳道神不通阵法,纵然有钱晨借给它天师太上法印,克制诸多黄巾道兵,但拦江大阵与撒豆成兵融汇之力,相辅相成,却不是它一个小妖怪能打破的。
而且它画出来的人物与符豆不同,符豆内蕴法力,可以为道兵载体,乃是一点点辛苦种出来的,蕴含王凝之无数心血。而画出来的东西,却只有一点神意,并无扎实的载体,因此,只有一击,数击之力。
不能与符豆道兵,只要符箓之中法力不耗尽,存在的时间无穷无尽相比。
但耳道神这个小妖怪也有几分聪明,它布不成阵法,便将自己见过最强的阵法画出来就成。
因此,它画了它所见过最为强横,拦江大阵远不能与之相比的——长安大阵。
如太上谕法印,招来天庭兵部近万天兵,与长安大阵融为一体,抵御住了拦江大阵和十万道兵,几可断江裂山的倾力一击。
这时候,长安已要溃散。
耳道神笔锋一转,借助长安溃散的那一瞬,将长安大阵主动崩灭,显露其下镇压的一道裂隙。
长安沦陷之时,无数红莲业火悄然盛开,将一切罪恶焚尽,这一刻,城墙上无数将士死去,将军折刀,文士落笔,先前画过的髯须剑客战死于城门前,一位面目模糊的女子掩埋在无数符箓成灰之中,还有一个抱鸡的身影,低垂头颅,蜷缩在一个角落。
城楼之上,年轻的道人砸断了琴。
蓦然回头,红莲汇聚,业火乃生。
莲花扎根在九幽裂隙之中,莲叶托起了长安城,城中一朵三千丈的业火红莲盛开……
王凝之感觉双目刺痛,泪水涌出,模糊的目光中隐约见到一尊三头八臂的魔神张开八臂,身后的红绫遮天蔽日,毁灭一切的气息横扫。
十万道兵只是一瞬,便化为飞灰!
远方,牵着白鹿的钱晨面色古怪。
“将我寄托在地狱变相图中的魔身之意,与长安大阵破灭之势融合,借助我魔身的形象,合理的想象我入魔成就魔君的一幕吗?”
“虽然神力不济,只画了半截,毁灭十万道兵后就承受不住,画像散去,未能将拦江大阵一并毁灭。但也殊为可怖了!”
“只是,我在这小妖怪心中,竟然是这般可怕的摸样吗?”钱晨看了耳道神一眼,耳道神正在呼呼的喘着气,显然画出钱晨魔身真形,对它的负担也不小。
这时小妖怪背后一凉,整个神都警惕了起来,回头看着钱晨担心他有使什么坏。
钱晨只是笑着看着它,小妖怪画出一个洞,钻了进去,瞬间爬回了钱晨的肩膀上。
“现在连这小妖怪,都会用我的魔道身开挂了呀!这样不好……我得好好教它,凡事都要依靠自己啊!我的魔道身,怎么能让你用来开挂呢?”
王凝之怅然泪下,捂着刺痛的眼睛,长叹一声:“竟然,竟然连这般精怪,也能胜过我吗?我连道友豢养的小妖都不是对手,还想拦住道友,却是有些不自量力了呢!”
白衣士子微微苦笑,他抓住墨龙之角,对钱晨道:“道友何须留手?凝之,只有最后这一点东西了。卖弄之后,若还是不敌,便任君处置罢!”
他提起右手的兰亭笔,落笔舒张,朝着下方江面,挥洒书写到——荘浪濠津,巢步颍湄……
十六条墨龙飞舞而下,挥洒墨痕,将他笔法之中一点大王神韵,舒法成了另一种神采。那龙躯如墨笔一般,在江面之上蜿蜒,道道笔法,带着浑厚的笔力,朝着钱晨挥舞而出。
荘浪濠津,巢步颍湄。冥心真寄,千载同归。
这两行诗的背后,一股极尽波澜起伏,抑扬顿挫之美的文章,一道遒媚飘逸,字字精妙,点画飞舞的书迹与虚空显化——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兰亭集序!”
钱晨凝重道,他并非是对王凝之的笔法如此重视,王凝之有自家弟弟十六只墨龙相助,可以显化献之书法的神韵,确实不错。
但比起他夫妻合力的十万道兵,未有胜之。
耳道神都能破那撒豆成兵的黄巾符法,钱晨更有何惧?
但他没想到的是,百余年前世家在会稽山阴之兰亭的一场盛会,汇聚南晋世家诸多精英,期间王羲之写下的兰亭集序,居然已到了如此境界。
那一场盛会,王家王羲之,谢家的谢安,孙绰等等诸多阴神,阳神真人书写诗歌,融汇自身法度,犹如参悟大道,创造出一门又一门的术法,王羲之作文序之。
书写此文之时,赫然以阳神通天道。
几乎达到了元神境界,将一众诗文汇聚,铭刻为天地真法,升华为神通——兰亭集!
兰亭集中,众人所作之诗,皆能引出王羲之铭刻于天道的书法,因此,那兰亭集中有诗名的四十一人,皆能以自己的诗文为引,施展出这一式神通。
若是有阳神境界,甚至能将四十一人的神通尽数施展。
看到这一幕,钱晨也不禁正色。
这并非是对王凝之,而是对他背后那个创造了神通兰亭集的王羲之的敬意。
能升华术法为神通。
此人道行几近元神,若以身不入魔,钱晨都不是对手!
一行行书写的兰亭序以大江为纸,舒展开来。
元皓等众人被道兵围攻极为狼狈,岌岌可危的时候,远方一座气势雄浑,无比巍峨的巨城显化,让所有道兵瞬间粉碎。
他们犹自摸不着头脑,只有杜秀娘看着那巨城吓道:“一画生神,一画生魂……我猜错了,那人不是生灵境界,他的画道已经入神,不知画的是什么,竟然能将这些强大的道兵一击毁灭!”
但很快,大江之上,墨龙横飞,舒展身体,显化一行行行书,更有兰亭序文行于江上,那道道墨迹,碰撞间,散发着能让他们粉身碎骨的力量。
几位轮回者瑟瑟发抖,高虎苦着脸道:“地仙界!这就是地仙界吗?”
元皓面色呆滞,被打击的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
这时候,江上传来铿锵琴音,杀伐之气四起。江面之上有人倚着白鹿抚琴,琴声号令鬼神,令四方城隍土地,山神河神乃至册封的正神,都现身肃立。
群鬼慑服,江中六蛟翻腾,如为前驱,四只四牙神象涉江而来,两岸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
远方小舟中端坐的女子,投下了手中的黑子,犹如望山的黛眉微皱,低声道:“昔年圣人为天帝所做的古曲——清角!”
黑子落入江中,化为一只黑色的大鱼,摆尾而去。
琴声高亢,江面翻腾,兰亭集序的墨迹瞬间被破,十六条飞舞的墨龙哀鸣一声,断成两截,身躯化为墨迹汇聚一处,但显然已经身受重创。
钱晨最后一声弦动,王凝之呕血而退,从墨龙之首上摔落。
但他只是一望天色,笑道:“师兄,我终究还是完成了你得托付!”
上下游,同时传来一声厉喝。
“王郎!”
“师弟!”
上游的道人踏剑而来,隔着大江横击。一道玄光逆着江流而上,将挡在前方的一切粉碎,楼船之上,元皓等人回头顾望,只见一位中年道士,面露杀意,发须横飞已是怒极!
那一道玄光汇聚五行,有生灭之力。
两位结丹老者飞出法器,欲稍稍阻拦一下,那两件法器瞬间被打成废铁,坠落江中,连一丝也未能迟滞!
拦江大阵之上……
钱晨回首一剑,将大江和那道玄光一并斩断!
“徐……道……覆!”焦姓老者一字一句,念出了那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