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侍女吹熄了灯烛,只留下外间一盏昏黄的灯光,隔着屏风模模糊糊的投下暗影,武幸独自躺在雕花的八柱大床上,床幔影影幢幢,殿内寂静无声。
安稳的过了一夜,清晨时便有侍女拉开床幔挂在钩子上,看到武幸双眼清明的坐在床上看着她,吓了一跳,随即笑道,“公主醒的真早。”
几个侍女把武幸扶下床,给她洗漱装扮,武幸全程只需要坐在那里不动就好,这么奢靡的作风,难怪是天下第一富贵的地方。
穿上繁复的宫裙,画上精致的妆容,武幸站起身跟着引路的侍女。
侍女低头道,“公主,今日上午要与太子殿下一同在祈年殿学习祭天舞,请随女婢这边走。”
武幸沉默着点点头,跟在她身后在偌大的皇宫里走了不大一会儿,便到了一所看起来与后宫宫殿不大相同的宫殿。
这宫殿……竟然没有门。
可能是因为宫殿极大的缘故,即便是没有门,也不能一眼望到底,只能看到前殿中一座巨大的香台,墙上的壁画用极为大胆丰富的色彩描绘着一副在武幸看来是神魔乱舞的东西。
武幸有些奇怪,侍女走到门边便恭立在旁,看来她只能带武幸到门口,后面的路她的身份是进不去了。
武幸并不害怕,抬脚稳稳的落在了台阶上,穿过空旷的前殿,进入了祈年殿的内殿,刚走进去,抬眼便看到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穿着明黄色的常服,玉冠上簪着一颗硕大的东珠,一双茶褐色的眸子明亮有神,笑容亲切温和,身上有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阿昕来了。”
旁边还有一个白胖的中年男人,穿着靛青色的蟒袍,面白无须,他弯着腰向武幸行礼,“奴见过公主殿下,请殿下安!”
武幸矜持的颔首,转头眼含疑惑的看向那少年,少年一笑,“这是司礼监的刘少监,他负责我们祭天仪式中所有的仪仗规格管理,他可是父皇身边的得力助手。”
刘少监连忙笑着推脱,“都是奴分内之事。”
介绍完刘少监,少年沉吟了一下,似乎是有什么话要对武幸说,刘少监立马识趣的告退了。
少年这才弯起嘴角,“妹妹比我想象中要清丽许多。”
“是吗?”武幸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宁愿相信这是反话,虽然她画了个精致的妆容似乎加分了不少,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底子在那里,再怎么画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少年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是一句尴尬的开场白,回归了正题,“我是你哥哥,李嘉煦,你叫李嘉昕,你叫我阿兄便好。”
这少年就是太子了,武幸深深的觉得这两父子的不靠谱,她竟然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要假扮的人的姓名是李嘉昕。
不过好像名字也没什么重要的,反正别人只会称呼她为公主。
他坐到案前倒了杯茶,招呼着武幸过去,武幸有些不解,“不是学祭天舞么?”
“借口罢了,到不了那个阶段就会结束了。”李嘉煦拍了拍他身旁的垫子,示意武幸坐过来,“听嬷嬷说,你昨天礼仪学得不错,不过一个时辰,她们就挑不出任何毛病了。”
那是自然,她可是过目不忘。
武幸原本想要坐在他的对面,可是看到李嘉煦的示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听从了他的指令,坐到了他的旁边,只是两人中间还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
没料到甫一坐下,李嘉煦便将她圈在了怀里,武幸一惊,顿时想要挣扎,李嘉煦轻笑,“别动,你知不知道,宫中内外都知道我极宠爱阿昕这个妹妹,你自然要与我表现的亲近一点才行。”
是这样的吗?
武幸狐疑的止住了动作,虽然第一次见面便跟一个陌生人这般亲近她很是不习惯,但是为了任务也是可以的吧。
不过李嘉煦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怎么就对这样的事这么熟练?瞧他那满脸宠溺的笑意,根本看不出来是对着一个陌生的人能表现出来的样子。
武幸问道,“那你真正的妹妹呢?”
“她呀。”李嘉煦眼角上移,似乎是在回想,“她生性顽劣,被母后关起来了。”
武幸根本不相信他这个随口胡诌的答案,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这个据他口中所说最宠爱妹妹的哥哥,怎么可呢不为妹妹求情?
武幸漆黑的瞳孔冷冷的注视着李嘉煦,对方捏了捏她的脸,“你这可不是看哥哥的眼神,你有哥哥吗?”
武幸其实是有哥哥的,不过那个哥哥在武幸的记忆里一直都是一个蠢笨无知却又矫揉造作的家伙,除了撒泼打滚什么都不会,去上了一年的私塾,会的字还没有她偶尔去偷学记的多。
她对爹娘都没有什么感情,更别提那个哥哥了,现在,圣教才是她的家,先生才是她的亲人长辈。
于是武幸摇了摇头,“没有。”
武幸说话时语气淡淡的,跟她的表情一样,就像是平静的湖水,让李嘉煦有些失望,“父皇说你不会笑,还真是不会笑呢,真是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
武幸还没来得及问,便敏锐的听到殿外有脚步声,她有些紧张,祈年殿看起来不像是普通宫人能进来的地方,来的会是谁?
李嘉煦倒是不动如山,见到有人进到内殿来也不惊讶,反而从容不迫的拿起桌上的那杯已经放温的茶,想要喂给武幸喝。
武幸坐在他的怀里,原本就是侧对着内殿的门,此时被一杯茶怼到脸前,她不想喝,便自然而然的向里侧扭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来人便一点都看不见她了。
来人是个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老持稳重,头发盘成老气的圆髻,穿着不同于宫中侍女的绛紫色圆领官袍,圆领下是一颗银珠子纽扣,代表她的身份地位,是一位从七品的女史。
女史是少有的女子官位,虽然只有从七品,却因为近身的缘故权利一直都很大,一宫中只能有一位女史,皇宫总计十二宫,这女史,也不是这么容易当的。
这女史向李嘉煦行了个礼,“臣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李嘉煦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旧哄着怀中的女童,好性子的道,“阿昕,乖,已经不烫了,不骗你。”
好似他真的只是一个宠爱妹妹的哥哥,怕妹妹被茶水烫到一般。
武幸不知道这女史有没有见过公主,不敢随意露面,只好假装成赌气的样子,哼了一声把头埋进李嘉煦的怀里。
李嘉煦这才姗姗回应,“原来是周女史啊,快请起。”
女史并没有被慢待的不满,仍旧是恭敬的传达着自己的来意,“长公主听闻公主大病初愈,还能有兴致去祭天仪式,长公主很是高兴,也很想念公主,希望公主今晚能到殿下宫中一同用膳。”
李嘉煦慢悠悠的哦了一声,低头用宠溺的语气问武幸,“阿昕你想去吗?”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武幸的回应,李嘉煦便有些无奈的笑笑,对着周女史歉然道,“看来阿昕还在生我的气呢,没办法去姑姑的宫中了,还是改日吧。”
周女史并不强求,低头应是,又行了一礼,才退出去了。
周女史一出去,李嘉煦便自然的放开了武幸,将茶杯放回了桌案上,两人维持着礼貌的距离,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阿昕还没用早膳吧,这么早让你来,是我的失礼之处,饿不饿?”
没等武幸回答,李嘉煦便又温和的笑道,“祈年殿中不便用膳,我吩咐人在庆元殿摆膳,我们一起过去吧。”
他没有再故意与武幸拉近距离,却依然表现的很亲近,让武幸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任务罢了,等明天祭天一过,她就可以跟着先生回东阳,再也不会来阳安了。
吃过了午膳,下午配合着重复了一遍礼仪流程,确定没有什么差错后,便只等着第二日的祭天了。
清晨天不亮的时刻,武幸便被早早抓起来梳妆打扮,穿上繁复华丽的宫裙,白绢的绣鞋不能藏匕首,武幸便把它绑在小腿上,金玉臂钏便当做手镯戴在腕上,虽然有些大,但宽大的袖袍垂下来,便能遮挡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出了。
青螺髻上固定好垂着流苏的金冠,柳叶弯眉的中间点上红钿,看着倒真像是那么回事了。
李嘉煦穿着与她差不多庄重的打扮,笑着过来拉着武幸登上了四面镂空的金鸾车,他温暖干燥的手掌牵着武幸,“什么都不用做,跟着我就好。”
微风吹动武幸脸颊两侧的金色流苏,剐蹭的有些痒,她轻轻点了点头,不发一语。
时辰已到,八匹骏马拉着的金鸾车缓缓从宫门驶出,沿着最宽阔的街道向城外行进,仪仗周围包围着许多黑甲的禁军,守卫着金鸾车的安全。
街道两旁满是热情洋溢的百姓,祭天仪式不仅仅是告知祖先,更多的是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天下安康,这一直也是皇室为了安抚民心的手段之一,愚昧的民众虔诚的相信这世间真的有神明可以保佑。
一路上风平浪静,金鸾车安安稳稳的到了祭台,李嘉煦和武幸也下了金鸾车,正式开始了祭天仪式。
禁军在周围用人体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圈子的中心是香案和香鼎,香案上摆放着六畜三牲,都是生的,看起来有些恶心。
司礼监的礼乐官奏起肃穆的乐曲,一声尖锐的叫声,“迎帝神——”
李嘉煦和武幸两人在香案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点燃了三支粗长的祭香,插在了香鼎之中。
“唱祝——”
乐曲瞬间一变,两人闭上眼睛开始背诵祷告的祝词,祝词不长,只过了一刻钟,便已经唱祝完毕。
“祭舞——”
李嘉煦牵着武幸走上了香案后长长的台阶,台阶走完就是祭台的最高处,就要开始祭天舞了,武幸不由得有些着急,她可没怎么学过祭天舞,真要跳的话一定不好看,怎么到现在刺客还没有出现?会不会是消息有误?
李嘉煦低头温柔的一笑,“别急,就快来了。”
两人走的极其缓慢,可能是身上的装饰物太重,整整半刻钟才走上祭台的最高处,两人刚刚站定,祭台下就又是高昂的一声。
“奏乐——”
随着这一声叫喊,空中夹杂了一丝不明显的破空声,武幸瞬间警惕起来,手隐藏在袖中握紧了腕上垂下来的子母碧连环。
李嘉煦并不懂武功,他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却好似已经做好准备一般看向了空中,一个白衣蒙着面的剑客踏着轻功穿越禁军的包围圈一跃到祭台之上。
长剑直指李嘉煦而来,他根本不可能躲得开,他也并没有躲,只是对着那剑客露出了一个文雅的笑容。
剑客觉得有些不对,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然做了犯上之罪,只能力求将李嘉煦诛杀于祭台之上。
咣当一声,金石相交,武幸双手交叠,金玉臂钏横在身前挡住了这一剑,只是这剑客内力刚猛,纵然挡住了剑招,却挡不住剑气,武幸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染湿了胸前鹅黄色的衣襟。
武幸本就以身法见长,硬拼不是她的强项,可是没办法,李嘉煦毕竟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少年,她可不能抱着他闪躲,她不接这一招,李嘉煦就会死,她只能强行硬接了这一剑。
这一剑结束,禁军哗然,想要涌上祭台保护太子,却又有几分犹豫不敢上只有皇室才能登上的祭台,权衡利弊只在瞬息,禁军首领高喝一声:“保护太子殿下!”
可是周围百姓却又骚动起来,从中跳出了几十个穿着平民衣服混入其中的刺客,挡住了禁军的去路,一时之间禁军与刺客们打的难分难舍,其中还有被误伤的真正的平民百姓,顿时一片尖叫哭喊之声。
变故只在瞬息,剑客看到武幸手中的金玉臂钏,眼神一变,眸中猝不及防的出现了震惊之色,他竟想不到有人会假扮公主登上祭台,更没想到这个假扮公主的人会是武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