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辛科娃以待罪之身站着,四位调查官坐着,诚惶诚恐的应该是她,而不是反过来,但他们的神态像是心事重重、各怀鬼胎的样子,反倒像是她作为老师在训导没写作业的小学生,这种情况显然不正常。
昨天的时候……大概是昨天吧,被软禁期间没有明确的时间观念,反正是三顿饭之前的那次审问,他们四个人的表现还是跟之前的几次一样,除了皮笑肉不笑的主审官之外,其他三人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短短的三顿饭时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帕辛科娃一边思索,一边翻动着篡改过的审问记录,由于每页纸都要签字,所以不可能出现她签字之后再被篡改内容的情况。
她曾经设想过,如果在审问中遭遇不公平对待,只要不是太过分,不偏离事实太远,她也就不打算计较了,但现在这种往另一个方向偏离事实的状况,她还真没想过,一时也不知道应不应该签字了,若是审讯记录就此定稿,她受到的惩处相对于她做过的事来说会很轻微。
“这个没有弄错么?”她问道。
“怎么可能弄错?完全是按照过去几天记录资料整理而来,说起来还得感谢您的配合。”主审官一口咬定道。
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睛里读出秘密。风向的逆转肯定是因为发生了某些她不知道的事,要么是上面有人吹风,他们受到了来自高层的压力,有人要替她洗脱罪名,要么是他们受到了威胁,总之不可能是他们自发这么做的。
“如果我签字……”
“那我们在这里的事情就基本结束了。”主审官干笑几下,“总算可以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返回莫斯科了,回去之后得好好喝几杯才行。”
帕辛科娃略加踌躇,感觉如果他们想整她,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便把心一横,在每页纸上都签下自己的名字。
看她签完最后一页,主审官仿佛比她更如释重负,将审问记录放进牛皮纸袋里贴好封条。
“现在要怎样?”她放下笔,等待他们发落,等待他们会不会突然翻脸。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要返回莫斯科述职,至于您……”主审官沉吟片刻,“其实咱们都在军队里打滚儿很多年,这里面的弯弯绕,想必您比我更清楚……如果您需要我帮您带点儿什么东西去莫斯科,我会很乐意帮这个忙。”
“我的退役申请?”她猜到他指的是什么。
“尽管您看上去还是像当初那样光鲜靓丽,但毕竟岁月不饶人,能够及早抽身,体面地退下来,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未尝不是明智的选择……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主审官不知怎么的,语气有些黯然,像是后悔自己没有早些选择退休。
不仅是他,其他三人也仿佛心有戚戚焉。
帕辛科娃倾向于认为,他们被别人拿住了把柄,漫长的军旅生涯里,很难一件事都没有做错过,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像他们这样处于非一线作战部队的文职军官,清闲的工作把他们养得脑满肠肥,利用权力和职务之便偷鸡摸狗或者骚扰女下属之类的事太常见了,比如军需采购这种油水大大的事,或者遇到年轻漂亮的女军官很容易令制服控的男人把持不住,没暴露之前一个个都是好人好官,但谁也禁不住查,直到把柄被人掌握了方才后悔为何没有早急流勇退。
他们回到莫斯科之后,接下来就要出台对她的处理意见,即使是依照这份被篡改过的审问记录,也不可能完全不处罚,但如果她的退役申请被接受,也就意味着上面同意放她一马,也意味着其他事就一笔勾销了,因为她的军人身份是上军事法庭的前提,军事法庭不能对平民做出惩罚和判决,而她在军中的所做所为也不在民法典的管辖范围之内,否则在作战中杀了人,退役之后还要被民法判死刑?以退役换来清白的平民身份,是她能得到的最轻微处罚了,当然肯定还要附上保证书,起誓即使在退役之后也绝不将自己知道的军事机密透漏出去。
她本不奢望能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但听这位主审官的口风,也许他回到莫斯科之后还会四下活动促成此事,或者还有另外的高官也会帮忙,若他没有把握,也不会让她提前写退役申请。
反正纸笔都是现成的,帕辛科娃提笔斟酌词句写下了她的退役申请书。
在她当年怀着满腔憧憬入伍时,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军旅生涯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干到退休,或者战死沙场也有可能,军人就是她一辈子的职业,现在却体面而并不光荣地落幕,所以这份申请书写得格外艰难,也写废了好几张纸,不得不重写,最后才写出一份能凑合看得下去的。
她当然知道,申请书只是一个流程,上面接不接受她的退役申请,跟她的申请书本身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如果上面同意,哪怕她只写“申请退役”这四个字也能通过,反之如果上面不同意,她把退役申请写成《出师表》也照样通不过,但……这是她对自己军旅生涯的一个交待,一篇文章的结束,总得郑重地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再说这四个人也没有催她。
她将写好的申请签字之后交给主审官,他用另一个信封装上并贴好封条,与审讯记录一起装进公文包,推开椅子站起来,向她伸过右手。
短暂的握手之后,他说道:“好了,您已经有限恢复自由,但试验站的日常工作我们会另外找人负责,您可以趁这段时间安排一下私人事务,如果您的退役申请被批准,您就可以离开试验站了,我想您应该需要……好好告别。”
退出现役之后,她就不可能再重返试验站了,这里对她也成为了禁区,她确实需要好好跟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有每个人告别。
“谢谢。”她点头。
“还有一件事……”主审官有些难以启齿般低声说道:“我们已经尽力按您朋友的要求做了,也希望您能请您的朋友信守诺言。”
“我的朋友?”
主审官笑而不语,仿佛在说:您搁这儿装什么傻呢?
“我的哪位朋友?”她再次问道。
主审官一愣,看了看其他三人,“我们不知道,难道您也不知道?”
其他三人同样是一脸茫然和不解。
从他们的表情与主审官的这句话里可以看出,无论是谁在给他们压力或者威胁他们,都是匿名形式做的,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这种事也不奇怪,但她在莫斯科没有过硬的交情,也不认识有这么大影响力的朋友,甚至可以说,她比他还要好奇,到底是谁在帮她。
“咳!总之,我们已经尽力了,我想您那位朋友不会跟您打太久的哑谜,毕竟这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是么?”
主审官的意思是,她的朋友花了这么大的工夫给她帮了这么大的忙,即使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对方也很快就会找到她,并索取相应的回报。
帕辛科娃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对方要索取军事机密怎么办?她肯定不会给,如果对方足够了解她,也应该知道她不会给,但对方既然敢做这种先货后款的交易,就肯定不怕她赖账,有把握从她这里得到想要的东西,又或者……对方也许已经得到了?在她被软禁期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喜欢这样像没头苍蝇般瞎猜,在军队里她只要做得足够好,就不用参与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事,但可能她得学着慢慢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