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褐色衣衫的男子们列队站好,让出一条道来,一个中年男人从中间缓缓走了过来。
这中年男人方面大耳,留着三络长髯,穿着青色圆领绸衫,戴一顶青纱无翅圆帽,系一条黑色腰带,脚上一双高筒皂靴。
他身后还跟着老老少少几个人,有穿绸衫的,也有穿布衣的。
不远处的路边则停着几辆马车。
中年男人的话刚出口,他身后的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就冲着贞三更说道:“三更,绎大人跟你说话呢,还不过来行礼!”
大人?看那男人的气派,果然像是个当官的,就连跟着他来的几个人也都有些气度,何况周围还有这许多挺胸昂首、衣着统一,看上去像是差役的人列队站着。
乡里极少有当官的来,众人被他们的气势镇住,一下子安静下来。
贞三更有些手脚无措,叉着手脚,不知该行什么礼,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倒是贞锦衣反应过来,想起昨日岑右乡的里长所说的话,大概这些就是陪同朝廷派来的大人下乡巡视的官员吧,遇见了这场闹剧,顺便干预一下。
这真是老天有眼呀!
虽说这些人都没穿官服,看不出是什么品级,但不管这位大人是来做什么的,只要他肯站出来说话,那就是机会!
想到这儿,贞锦衣连忙上前一步,对着绎大人鞠了一躬,说道:“多谢大人相救。”
她虽然从电视里看到过古代女子行的万福礼,但记不清细节,情急之下还是用熟悉的鞠躬礼表达敬意。
说完话,又弯了弯腰。
绎大人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但脸上表情仍十分和蔼,摆摆手道:“不必客气。你一个小姑娘家,为何要寻短见呢?”
贞锦衣抬头朗声回答:“是我爹要把我卖给开妓院的,我不愿意,他们硬要抓我走,我没办法,只好跳井了。”
说着,指了指申家的两个男人和古婶儿。
古婶儿被她这一指,连忙低下了头。
贞三更压低声音喝斥女儿:“不许胡说,什么卖不卖的!哪里有啥妓……啥的?”
这时绎大人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清脆地说道:“这位大叔,朝廷早下过诏令,禁止民间买卖人口,更加不得逼良为娼,怎么你不知道吗?”
贞三更吓了一跳,慌忙辩解:“没有没有,小哥你莫听娃儿乱说,不是买卖,我是她爹来着……没有卖没有卖!”
古婶儿也忍不住出声分辩:“这位小哥,真不是卖人,更不是什么、什么娼的,唉!是她爹给她找了婆家,今日这是过彩礼来着。她不乐意就罢了,怎知闹得这样起来!”
绎大人哼了一声,对那少年道:“之谦,且问清了再说。”
却似嗅到什么不好味道般,皱了皱眉,又用衣袖掩了掩鼻子。
少年应了声“是”,便住了口。
绎大人旁边一个穿绿色绸衫的人却说道:“大人,绎少爷说得不错,朝廷原是严禁民间在农忙时买卖人口,就算是嫁娶,也是有条例可循的。”
须发花白的老者咳了一咳,解释道:“绎大人、计县丞,这个贞三更是我本家侄儿,他家的事我是知道些的,前些日子听说他把女儿聘给了人家做童养媳,想是他女儿不肯,才闹起来的。”
贞三更连连点头,对那老者道:“就是就是!三叔,还是你老人家晓事,当真只是结亲,是给申家的三小子做媳妇……”
那计县丞摇摇头,也不搭理贞三更,只对着老者说话:“贞乡长,朝廷早有明令,就是嫁娶,男子年满十五成亲,女子年满十四嫁人,过早过晚,都要追究其父兄之责。你们这乡里,怎就忘了这条?”
再斜着眼打量打量申家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又道:“更不消说这卖良为娼之陋习,今上屡屡下旨废止,怎的这里仍是置若罔闻?”
这些禁令乡长里长们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乡下人往往早婚,乡间饥荒的时候卖儿卖女亦是常事,哪还管得了卖到谁家做什么呢?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没有人当真来追究过。
申家一个男人忽然忍不住冲着计县丞喊了一声:“计大人……”
计县丞却一挥衣袖,一脸嫌恶地斥道:“住嘴!”
随即向着贞乡长皱起眉头:“你们乡里平日看着还好,怎的由着这些目无法纪之徒混闹?”
见上官把话说得这么严肃,贞乡长忙表态:“县丞大人明鉴,圣上旨意我们怎么敢不尊?三更他家的事我也是昨日才刚晓得,也不知许的是何等人家,原想着要去和他说道说道,只因今日一早就来迎接大人们,还没来得及。谁知他这样糊涂,竟连亲家的家底都没搞清爽。回头我一定好生查查!”
说着就转向贞三更,指着先前说话的中年男子:“这位绎大人是朝廷派来体察农桑的劝农使……”
不等他说完,计县丞就打断道:“不是劝农使,如今是农桑劝谕使,圣上钦点,到各县乡来推行桑蚕事宜。”
说到“圣上”时,向着空中做了个拱手的动作,之后才继续说:“劝谕使大人才刚下到我们县里来,就到你们乡微服巡察,这可是你们的福分。”
贞乡长忙更正:“对对,是农桑劝谕使!瞧我这记性,绎大人勿怪!”
回过头又对贞三更等人挥挥手:“劝谕使大人今朝来咱们乡巡察,那是有正经事体,你们也别在这儿杵着,都快回去!你家闺女的事,回头我再和你好生说!”
说到后面,做出了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
原来是农桑劝谕使,朝廷派下来的,那不就是钦差大臣吗?没想到拦着钦差喊冤这种老戏码居然让自己唱了一出!贞锦衣忽略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
但是也不对,为何陪同的只有县丞,县令都没出面?再看这一行人,马车不过三五辆,差役也就十来个,还是两条腿跟着跑,马都没得骑,似乎也够不上钦差的规格。
但乡民们却不像贞锦衣有那么多想法,对他们来说,县丞老爷就已经是不小的官了,由他陪同的,自然是个大官。于是围观的人都静声凝气地站得端正些。
贞三更诺诺地应着,古婶儿和申家的人也不敢再出声,但也不愿就此离开,一时都僵在当地。
贞乡长见此情景,急得跺脚:“三更,还不家去做甚?”
指着申家的人斥道:“你们几个外乡来的,也都家去,这事得按朝廷的规制办,莫要在这里瞎胡闹!”
随后又向绎大人哈了哈腰:“绎大人,莫要误了正事,那边的几位乡长还等着您呢,我这就领您往那边去。”
绎大人到底是有正事要做,看看这一群噤若寒蝉的乡民,料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转过身向后面的一排马车走去。
他身边的一众人也跟着转身。
贞锦衣大急,看看申家两个男人仍虎视眈眈站在那儿,贞乡长嘴上说得凶,却并没有把人赶走的实际行动,怕他转头就会护短。
于是不管不顾地跑上前去,拦着叫道:“大人大人!您救救我,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