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喃喃地说道:“这么说,聘礼已经送过来了?”
吴婆子呆了一呆,知是说走了嘴,但只一瞬,就换了副得意扬扬的样子:“申家还说了,明儿还要给一箱子彩礼,不单有铜钱、衣裳,还有银子首饰,拿出来不怕闪了你们的眼!”
听说已收了聘礼,贞锦衣更觉得事情不妙,高声道:“他家再有钱我也不去,我就要在姥姥家!”
吴婆子怒道:“哪有你说话的分儿!死丫头!养你这么大,你倒会回嘴了!”
说着抬起手做个要打人的样子。
贞锦衣忙往姥姥身后一缩。
吴婆子却并不过来打她,反手一巴掌拍在一旁愣神的岑大妹肩上,尖声叫道:“你是死人呐!去,快去!把你闺女带回家去!”
贞锦衣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婆子会当着亲家母的面对媳妇动手。
但看舅舅和姥姥,虽然神色不快,却并不显得十分意外。
想起来这里的风俗,丈夫和公婆打骂媳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吴婆子就只拍了一下,已经算是看在亲家母的面子上,下手极轻的了。
岑大妹缩了一缩,只得对着姥姥恳求:“阿娘,事情已经定了,就让三丫头回去吧,下过了聘,有好些事要预备起来呢。”
姥姥心知,三丫始终是姓贞的,自己家没有强留的道理,只是不愿见外孙女儿落到悲惨的境地,不免要争上一争。
虽见吴婆子态度强横,仍强硬地拒绝:“不成,她一回去,让你们送到外乡去,生死不知,我不忍心,不能放她走。”
吴婆子眼睛一瞪,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下,拍着腿大声哭叫:“哎哟喂,你们岑家也太欺负了啊,我家的孙女,你们凭啥关着她不放啊!”
岑大妹忙上去扶她,嘴里劝解:“娘,哪有关着她,她姥姥就是舍不得,好好说说……”
不等她说完,吴婆子猛地一挥手向她推去,正推在岑大妹挺起的肚子上。
岑大妹站立不稳,后退一步,一下子坐在一竹匾的棉桃上。
岑水生和姥姥都吓了一跳。岑水生手脚快些,忙抢步过去把妹子扶住。
姥姥急道:“慢些,莫忙起来。大妹,你觉得怎样?”
岑大妹摆摆手,扶着哥哥的手慢慢站起,拍拍身后衣裙:“没事没事。”
岑家人关注着孕妇,吴婆子却并不在意自己的媳妇,一骨碌爬起来,几步蹿到院门外大声哭喊:“乡里乡亲们,快来看看啊!我们贞家的闺女,被他们岑家关着不放,你们来评评理啊!”
这时候青壮年都在田里干活,家里留的多是老弱。
听到这边的动静,邻近住的几个老年人和在外面瞎玩儿的小孩儿便过来看热闹。
吴婆子见有人来,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岑家不肯让我带我孙女儿回家,硬要留下来给他家小子做媳妇,又不给聘礼!你们说说,这姓岑的咋这样不要脸啊!”
这岑右乡的人家大多是姓岑的,且多少与三丫的姥姥家沾亲带故,听吴婆子一口一个姓岑的怎样,就有人觉得刺耳。
一个老妇人认得她,便说道:“你不是水生家的亲家母嘛,你家三丫头前几年不是养在他家的,怎么说硬留下来的?”
听了这话,吴婆子这下子反应过来,忙放软了声音解释:“他婶儿,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三丫头我们大前年就接了回去的。前日她过来看她姥姥,我们这会儿才来接她家去。”
贞锦衣这时也跟着岑家人一块儿走出院来。她虽然前世活了三十几岁,也曾在职场、商场混过十几年,却从未有过对付这种乡野泼妇的经验。
眼见吴婆子撒泼打滚、颠倒是非,竟不知怎么制止她,只能大声反驳:“你们接我回去是要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我才不要去!”
才说了一句,大人们却反把她制止住了。
岑水生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岑大妹沉声喝道:“你个小丫头片子莫讲话!”
倒是姥姥听吴婆子故意说得不清不楚,立即当面顶了回去:“三丫头说得没错,我们心疼孩子,不舍得她给卖了。”
又向着围观的几个老年人解说:“这丫头才十一呢,送到外乡去做童养媳,人生地不熟,哪晓得会怎样呢?”
几个老人听得一齐点头。
那先前说话的老妇人又摇着头劝吴婆子:“童养媳啊,那是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没有办法的打算。
亲家母你听我一句劝,还是不要把孩子送出去的好。
就说我们乡东头番家那丫头,给了外乡那个不知谁家做童养媳,好好一个娃,去年就没了。这才过门两年呢!”
另几个老人也纷纷叹气摇头:“作孽,作孽啰。”
吴婆子见势不对,又一屁股坐到地下,拍打着地面大哭:“啊耶!你们姓岑的人都向着岑家人,这还有没有公道天理啊!”
岑大妹十分尴尬,想去扶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又不敢上前。
众人看这老太婆只管撒泼,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白须老者走了过来,朝着吴婆子大声说道:“亲家母,且莫哭闹,这么些小孩子在呢,须不好看!”
随即吩咐身边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去,把亲家母扶起来。”
众人见他出来说话,都让他往前站,有的叫“二叔”,有的叫“二爷”,也有的说“里长来了就好了”。
里长胡子花白,年龄不算太老,但在岑氏家族的辈份甚高,看上去也颇有威严。
吴婆子认识他,也知道来扶她的是里长的儿媳,只得顺势站起来,止了哭闹。
里长又看着吴婆子:“有什么话好好在家说,你也是长辈人了,在小辈们面前哭成这样,不像样!”
吴婆子不服气地辩解:“我们今日来接孙女家去的,他们要留下我孙女给他家孙子,听说我们要聘人家,就不肯放她走。我和三丫她娘一起央告,他们都不肯答应。我,我这不是着急了么?”
里长摇头道:“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把丫头送出去做童养媳,她姥姥舅舅不舍得也是有的。前几年三丫头在这里,水生两口子待她比亲闺女还好,我们都看着呢。”
吴婆子翻个白眼道:“什么待她好,还不是有私心?我贞家闺女的婚事自然是她爹说了算,她爹已将她聘了婆家,岑家凭啥不放她?”
里长吐了口气,道:“那不也是心疼孩子吗?水生就算是想把三丫头聘给他家冬子,亲上做亲也不是啥坏事。你们不乐意就罢了,也不必四处讲什么留不留、给不给的话,不好听!小女娃儿也是要名声的。”
说得吴婆子一时不再吭气。
里长转过来又对岑水生和姥姥道:“水生,水生他娘,你们也听我一句劝:这丫头呢,到底是姓贞的。自来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既做主聘了人,自当从娘家出门子,你们是舅家,怎好留着她?”
贞锦衣先前见姥姥和舅舅护着她,原本存了一丝希望,能在姥姥家里赖一天算一天,赖到大姐回家,求她带了自己进城,到时再另想办法。
但看刚才吴婆子那样闹法,岑大妹又软弱无能,便知此事难以善了。
如今再听到里长这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贞锦衣心里更凉了半截。
这万恶的父权社会啊!她一个弱女子,对于自己的命运前途竟然毫无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