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亚瑟·灼牙,之前和安南大公是真不算熟。
他对安南的了解,有三成来自大家都知道的情报……剩下那七成,都来自于赦罪师平日里的念叨。
……亚瑟又不是什么低情商选手。他当然知道,赦罪师显然对安南大公有强烈的好感。
不过赦罪师已经成为了神明,而安南大公也即将完成升华——他们确实是一个世界的人。
和自己不一样。
但哪怕只是从赦罪师这三言两语中……亚瑟也已经对安南有了足够的了解。
有的人或许会认为安南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有的人或许认为安南是一个喜欢玩弄阴谋的人,有的人或许会认为安南是“他们的光”。
但亚瑟不同。
他很羡慕安南。
真的真的很羡慕安南。
并非是羡慕他能够被天车之书选中……而是羡慕他能够出生在凛冬家族。能有着爱他的父亲、兄长与姐姐。
——是的。
亚瑟以自己的血为骄傲,却又深深的憎恨着自己身上的血。
他出身于灼牙家族,是沐浴着期待而生的。
而希望这种东西……它的存在并不绝对。对于某些人来说,最好尽快降临的期盼与渴望;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就是最好永远也不要到来的诅咒。
如同凛冬家族的“冬之心”一样。
亚瑟身上也有这种生而有之的咒缚……但与凛冬家族有所不同的是,这一咒缚在灼牙家并不是必然继承的。
那是“灼牙”家族这个名字的由来。
名为“灼牙之痕”的咒缚——就像是被滚烫而尖锐的烙铁、在身上钉出了痕迹一般。那个伤口就像狼牙般尖而长,他们生而有之。
被未知的力量烙下“灼牙之痕”的婴儿,从周岁开始便会高热不退。一直到四五岁,才会逐渐回归常人……在那之后,他们的体温也会永久性的变得比常人更高。
传说这是他们尚未生下的时候、就在胎内被谷中狼咬过的证明。他们被象征着丰收的神攻击,意味着他们生来就具有着毁灭“文明”的力量。
……虽然远没有那么夸张。
真相是,每一道“灼牙之痕”都可以代替“眼睛”、“手指”、“掌心”等部位来释放法术。不光是能够将施法范围大幅扩大,在很多施法死角也能正常施法。
而这个咒缚是可以累加的。
——比如说,如果在脊背有一道“灼牙之痕”,那么就可以在身后使用“必须用目光注视目标”才能释放的法术;如果胸前有一道“灼牙之痕”,就可以无需抬手就使用“必须用指尖对准目标”才能释放的法术。
这就像是生在他们皮肤表面的,一种“没有任何用途的器官”。
同理……既然是器官,就可以被歪曲法术所献祭。
这意味着他们比常人多出一些可以被舍弃的“器官”。
必须舍弃一只眼睛才能使用的歪曲法术,常人只能使用两次……但持有“灼牙之痕”的破坏巫师却可以使用三次、四次,甚至更多。
代价就是,每次使用“灼牙之痕”来施法、都会使其血流不止。并且这本质上属于一种瘘管……如果位置不妥当、或者数量太多的话,有着危及生命的可能。
而亚瑟天生便拥有十三道“灼牙之痕”。这是整个灼牙家族历代数量之最。
亚瑟如果是白银阶,他将是白银阶内最强的灼牙;而他如果顺利抵达黄金阶,那么他必然会成为下一代熔岩禁塔的塔之主……也就是灼牙家族的族长、联合王国的幕后掌权人。
这里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的父母,都只能算是家族内的中层。这一代的族长有着自己的子嗣,长老们也对这个位置渴慕已久……巫师塔的“塔之子”机制,也让外姓人有着入驻熔岩禁塔的可能性——那样的话,就意味着那位外姓的塔之主,将要与灼牙家族通婚。
其目标自然会是塔之主的女儿或是孙女。
但亚瑟的出现,却让整个局势都被搅乱了。
他的父母才能相当一般,实在没有拉拢的价值;而他也仅仅只是有着那种“可能性”……能不能进阶黄金,并不是他们这些青铜白银阶的巫师,能够一眼看出来的。
如果是世俗贵族,这个时候要么就是将他收为族长的义子、要么与他订婚、要么就将他直接杀掉。
灼牙家族的长老与丹尼索亚顾问会都倾向于第三个选项。那也是最保险的选项。
然而一部分的“灼牙”——包括当代族长在内,又不希望他就此死掉。
拥有十三道“灼牙之痕”的破坏巫师,哪怕无法进阶黄金、也是极具才能之人。破坏巫师因其死后殉爆的特性,基本上只能被人击昏、控制,而无法直接杀死……但这个问题在亚瑟身上并不存在。
那些藏在衣服之下的“灼牙之痕”都可以通过献祭仪式转化为“眼睛”;而没有施法动作就可以360度无死角施法的才能,又让他具有最强的“威慑力”。
对于追求“威慑力”的熔岩禁塔来说,他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但如果要将他作为塔之主培养的话,那又不稳妥。
因为他不一定真能进阶到黄金。这样反而可能会让他在掌握权力之后,暗中杀掉真正的继承者。
而且亚瑟只要存在,就意味着其他人的利益受损了。
在明面上,他是谁也不能伤害的“未来的希望”。人们不敢使用激烈的手段,以免遭到震怒的族长的报复。
但在暗地里,猜忌,嫉妒,打压,利用……甚至最为极端的,暗杀。
安南所从未体验过的生活,亚瑟在安南这个年纪之前、就已经经历了一圈。
他七岁那年,第一次因为吃下家中的糕点而食物中毒,险些丧命;
而在看望他的那些“小伙伴”里面,也不知道是谁取走了他的头发和指甲……目的就是为了咒杀他;
等他康复之后,又险些坐上他另一个叔叔的马车、被送到城外悄无声息的杀掉;
他还在外出时遇到过海盗的绑架,他的父亲也因此而死,而那群海盗也是被人雇佣的;他曾经在仓库学习的时候,被人关死在里面三天三夜,又饿又渴的他被迫吞食浸了自己尿液的海绵、也没有因此而放弃求生,最后险些丧命。
如此重复十余年。直到他入学熔岩禁塔。
来自同一个家族、同一个姓氏、同一个血脉的接连不断的杀意……早已燃尽了亚瑟的血脉温情。
幸好,这一代的族长,也就是熔岩禁塔的当代塔之主,稍微保了他一手。
至于他所遭遇的那些东西……族长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需要管的事。
他的确认可亚瑟的“可能性”。
但这种可能性建立在“其他人都是废物”的情况下。
这并不意味着,亚瑟就不是废物了。
族长认为,这一代的灼牙全都是不配称之为“灼牙”的废物——与其将塔之主的位置交给他们、倒不如交给外人。
亚瑟是半个例外。
他“运气好”,生来就有着超出常人的才能。
如果当他入学之后,能够得到熔岩禁塔的认可、成为塔之子……那么他就会接受最为正规的培养。继承他的一切,也包括派系。
也正因如此,针对亚瑟的暗杀才始终只会像是玩闹一般。
否则亚瑟早就已经死了。
一次即死法术,一次爆炸。全族都是破坏巫师的情况下,想要杀死一个连超凡者都不是的普通人实在太过简单。
因为那根本就不配称之为“阴谋”。甚至说是“试探”都可能不够。
那只是单纯无比的、满到已经溢出的“恶意”而已。
亚瑟必须自己开动脑筋,将缠绕在他身上的恶意的主人找出来。并让他自己来找到证据——他的父母都是废物,而他们也没有什么能够的信任的亲戚,这就只能让亚瑟自己来。
只要亚瑟找到证据,族长就会毫不留情的将犯人杀死。
哪怕那是他的亲生孩子。
没错——即使是同族人、即使是直系亲属,只要被找到犯罪的证据、也必须得到公平的裁决。以淡漠到没有人性的态度,做出最为客观、公正、有利于大多数人的选择。
这就是灼牙家的规矩。
只要是“灼牙”,就一定是傲慢的。
他们生而为调停者……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要学着如何用超然的视角看待问题、如何对事物进行公平的裁决与审判。
他们会受到打压、受到勒索、受到威胁,甚至于被控制、被绑架、被暗杀,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必须从中生还——不仅如此,他们身上也不能沾染罪名。因为只要有罪名,留下了把柄、就可能会被人要挟。如此一来,就会让如此强大的力量被人所控。
那不仅仅是一次爆炸、一束火焰、一次即死法术的力量。而是他们身上那足以改变政局、改变世界的影响力。
这就是灼牙家族那与生俱来的强烈自信、自尊、自傲的来源。
因为他们必须比任何人都更为强大、更为独立、更为睿智,才能有权力行使这只有他们才能行使的义务。
——调停。
最开始的时候,亚瑟还会震惊到不知所措。那时的他还根本不懂得害怕。
再长大点,就是差点被人杀死的极度恐惧。
然后是自己的“朋友”也想要杀掉自己的悲伤,放眼望去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杀死自己、因而谁也不敢信任的痛苦,以及怀疑自己到底为何要存在于此、这该死的“才能”到底有何意义的抑郁。
而当爱哭的亚瑟从无尽的自我拷问中,再度站起来的时候。
他就再也不会哭了。
——那年他才十三岁。
他理所当然的认可了自己的优秀,并意识到优秀之人必然会遭到他人的嫉妒。更何况他的优秀与他们并非毫无关联……他只是存在本身,就可能摧毁他人的未来。
“我是生存在现在,活在未来的人。”
他如此宣誓道:“我如今所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抵达那个未来。”
他舍弃了一切娱乐,甚至舍弃了人性——他与自己的母亲断绝关系,并成为了一位长老的义子;他偷偷向贵族与贵妇们售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财富;他公开宽恕那些曾经杀死自己的人,并用这些财富与义父的权威,劝诱或是胁迫他们订立了契约、认可严苛的“新规矩”,以此来控制同辈的年轻人们。
当获得较为轻松的环境之后,他立刻开始疯了一样的学习、汲取着他能接触到的一切知识。甚至包括礼仪与书法——就连言谈举止都力求达到完美。
他甚至用仪式献祭掉了六枚“灼牙之痕”,来不断强化自己的灵魂、增加自己的法力池容量。他每日都咀嚼着炭与烬,品尝着“火”的味道。
在他才刚刚抵达青铜阶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自己异常的欲望。
这过于异质、太过强烈的欲望,终于引起了大人物们的重视与赞赏。
毫无疑问,小亚瑟引燃了自己的黄金之欲。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可能性”了。
并非是天生有着好运气而不自知的凡物,而是注定成为大人物的伟大存在。
“灼牙之痕”的存在与否已经无关紧要。
就仅凭这欲望与毅力,哪怕他无法成为塔之主,也会成为其他黄金阶,加入“顾问会”;最次他也可以成为家族的话事人、最终成为长老,成为丹尼索亚王国的“大法官”,理所当然的掌握“委员会”里最前排的位置——甚至成为委员长。
年仅十四岁的亚瑟,就注定将要成为“大人物”。
这样的他,与之前那懦弱的爱哭鬼,就已经不再是同一个层次的生物了。
在他从熔岩禁塔毕业之后,就被派往世界各地——仅仅只是青铜阶的他,就要开始尝试着进行“调停”了。等到他熟悉了灼牙家族的工作流程,就要回来接手家族产业了。
他一路谨言慎行,没有犯下任何罪行、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他从少年变成了青年,行事变得更加成熟稳重,言谈举止更加优雅自如。
但在亚瑟返程时,却遇到了意外。
——他在地下都市遇到了不知名的袭击。
因为不想杀人……亚瑟还手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就被人击昏了。
而在亚瑟重新醒来的时候,他被泡在了冰水之中、全身传来剧烈的痛苦。
——他身上的“灼牙之痕”、以及在他心底熊熊燃烧着的异质的欲望,都不知道被谁献祭掉了。
这个目标过于精确。
以至于让亚瑟立刻意识到,自己身边一定出现了叛徒。
但那一瞬间,毫不动摇的亚瑟产生了恐惧。
失去了“灼牙之痕”的他……真的还能够继承熔岩禁塔吗?他真的还能如他之前所发誓的那样,抵达“那个结局”吗?
他没有声张,也没有呼叫支援——因为他心中那消失已久的恐惧再度归来。
他害怕自己请求了支援,却没能抓获窃贼。那样的话,他已经获得的一切或许都会瞬间消失。
毕竟灼牙之痕都是藏在衣服之下的……只要他掩饰的好,或许也不会有人能够立刻察觉。
于是亚瑟选择安静的瞒下了这件事,重新返回丹尼索亚。
果不其然。家族根本没有意识到,亚瑟已经失去了作为“天才”的根本。
但当亚瑟返回熔岩禁塔的时候。
他却绝望的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熔岩禁塔,就在他外出的这几年里……已经选择了新任的塔之子。
——但是,不是他。甚至不是任何一位灼牙,而是一位外姓的少女。
十九岁的她,就已经能够进阶黄金。
她并非像是自己一样,以“成为大人物”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欲望而向着黄金迸发,而是怀抱着“称量一切公正与不公”的决意。
那欲望已经足够进阶黄金,但她却又能将其控制。因为她判断自己目前的实力和能力,无法在成为塔之主后控制住局面,所以她选择继续发育、压制自己进阶的进程。
学习破坏法术所带来的旺盛破坏欲,与暴躁、傲慢的脾气也被她完全克制。
就算是亚瑟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才能、承认自己在嫉妒着对方的事实。
他甚至因为对方的优秀,而控制不住的爱上了对方。
哪怕得到不了塔之主的位置,如果能够得到她或许也不错。
亚瑟如此想着。
——但正是因为心中的“爱”,毁了他的一切。
一旦失去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决意,亚瑟就飞速的堕落了下去。他的欲望之火暗淡如烛,整个人都失去了那股锐气。
实力与判断力不进反退。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努力了。
于是亚瑟没有通知塔之主,选择直接进阶到白银……但在进阶途中却出了问题,险些没有从噩梦中醒来、甚至堕落成了恶魔。还是塔之主亲自出手,才将这份缠绕在他身上的诅咒“破坏”掉。
他被检测出来,曾在近期注射过“恶魔之血”的相关合剂。并发现了他的“灼牙之痕”消失不见了。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被人陷害了,因为他实在没有道理这么做。
但因为他当时没有选择呼叫家族,他无法自证清白。而搜魂结果无法给第三人展示、因此也无法作为证据……但他使用过恶魔之血,倒是可以作为证据。
对于最强调、绝对不能留下“把柄”的灼牙家族来说,这等于是断绝了他的上升途径。
也正因为明确的意识到,似乎有人在针对“灼牙”家族……所以那些在亚瑟年少时试图谋杀他的人,反而在他遇难时、没有对他继续动手。
他们全部都无视了亚瑟,陷入到了搜查凶手的忙碌工作之中。他们甚至还回过头来关心亚瑟,照顾他的生活……但这反而让亚瑟更加无法接受。
勉强进阶到白银阶的亚瑟,因为微量恶魔之血的腐蚀、侵蚀度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七十……基本上不可能有着进入黄金阶的可能了。
他依然还是白银阶的超凡者。
他依然还是有着丰富“调停经验”的大法官。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是高高在上的“上等人”。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成为人生赢家的胜利者——年轻、健康、高大、英俊、优雅、睿智、强大、天才。
但只有亚瑟自己知道……他是失败者。
因为他天生就有着卓越的才能,起手就是一手好牌。他为此舍弃了一切,就是为了抵达那个“必将抵达的结局”。
却因为他自己几次“疏忽大意”,而将其葬送。永远无法再接近自己最初的目标。
一夜之间,他仿佛变回了昔日十三岁的爱哭鬼亚瑟。虽然他执着的选择“不哭”……但他还是选择了逃离。
他不敢回到熔岩禁塔,也不敢回家。但在他失踪之后,也没有任何人来寻找他……仿佛一瞬之间,他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亚瑟浑浑噩噩的来到地下都市,想着自己的未来反正已经毁了。他就接杀人委托来挣钱——或者说发泄,挣到的钱都用来玩女人和喝酒,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堕落了下去。
而在几年之后,如同一条丧家之犬的他……见到了他的“船长”塞利西亚。
那是与那位塔之子的容貌极为相似的,人偶般的少女。
看到她的瞬间,亚瑟就怔住了。
哪怕理智告诉他,这应当是两个不同的人……但他还是本能的、胆怯的想要逃离。
“你是亚瑟·灼牙吧。我听过你。”
她见面之时,便如此开口道:“你和我是一类人。曾经拥有希望,却被希望背叛之人。”
粉紫色的娇小少女,向着醉眼朦胧的亚瑟伸出了手。
“但我相信……你肯定还没有放弃。
“因为你的眼中有着痛苦、却没有绝望。你只是迷茫,却还没有认输。
“要跟上来吗?和我一起……再赌最后一次。”
她如此说着,自顾自的将麻木的亚瑟从毫无希望的地狱中拉了回来。
而如今,亚瑟早已成为“传说故事中的人物”、成为了赦罪师的枢机主教。他甚至触摸到了黄金阶的边缘,整个人重新拥有了自信。
那并非来自于他的才能,也并非来自于他的姓氏、等阶、力量。也是来自于他所做过的一切。
他再度回到了这个国度。
并非是以失败者、或是逃兵的身份。
也不是以什么“大人物”、或是“未来的希望”这样的身份。
而是亚瑟·灼牙——以他自己的名字,与两位国家的统治者进行平等的讨论。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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