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上了大船,和长安汇合时,时间已经将近午夜。
运河从来都运输繁忙,即便到了夜间,河面上往来也都是穿梭不息的船只。
也好在滁州这一段水流湍急,河下多暗礁,让来往客商不敢在此驻足,不然这边山美水美,还真是欣赏风景的好地方。
他们登上的商船容量颇大,船杆的最上方挂了一面黑底描金的旗帜,上书一个的鲜艳“胡”字。
粮商胡家,这是在滁州,乃至于整个大齐都颇负盛名的人家。
胡家以贩卖粮食起家,据说早在前朝时,胡家就是赫赫有名的大粮商。又据说大齐的开国皇帝揭竿起义时,几次三番没有米粮下锅,胡家也都踊跃支援军队开销。说是不完全统计,可户部有明白的账单底细记载着,胡家支援给开国皇帝的粮食,足有几十万吨。
也是因为胡家大义,大齐开国后胡家备受皇家信赖,将筹措各边军粮草的事情交给胡家处置。
胡家虽不是豪门勋贵,但说是一句“大世家”绝不为过。
若是一般的人家,得到这种势力怕是要猖狂的翘尾巴了。
但胡家能从前朝传承至今,又岂是鼠目寸光,家规不严的人家?
胡家历代家主都是嫡长子,若长子贤才不够,便由一母同胞的兄弟扶持。庶子在胡家是没有生存空间的,他们才娶妻就被分了出去。这也从根本上,断绝了兄弟阋墙的惨剧发生,断绝了因为内斗,让胡家从内部分裂消耗。
胡家的家规相比于朝廷的律法,还要严苛许多。而胡家子弟,若有作奸犯科、无视律法,给门楣抹黑的,俱都除族处理。
据说胡家还有专门的律法堂,专惩家族不孝子孙。更有胡家的纠察队,明察暗访各位子孙的为人处世,但凡不规矩,也是少不了被压回祠堂跪祖宗、抄家规,以儆效尤。
这些手段在外人看来未免太不近人情,可就因为这个不近人情,才让胡家传承几百年没有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也是因为胡家的不近人情,得罪了不少人,才让当权者不去想着铲除势大的胡家。
这次徐二郎借胡家的商船南下,委实出乎瑾娘诸人的意料。
瑾娘琢磨了又琢磨,还是没想明白徐二郎何时和胡家搭线的;他又是出了什么报酬,才让胡家冒着大风险,同意将他们一家子搭载到江南去。
瑾娘问,“是你上次送夏先生南下安葬时,和胡家联络上的么?”
徐二郎摇头,“不是。你忘了,早在辽东军与鞑子一战时,便是胡家的长子亲自送粮草到的辽东。”
瑾娘茫然,“我都没听你说过。”
“那时候想着或许有一日能用到他们,便折节相交。不想那胡家子倒是个性情中人,与我颇为投契,这之后书信从没断过,也算结下一二分情谊。”
话说的好听,可胡家长子作为胡家下一任家主,又岂会真的是性情中人?说他身怀大义姑且可以一信,可若说这人没脑子,只凭观感与人交好,那他也不配是这一代的继承人了。
而徐二郎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他又帝宠在身,只要不行错踏错,之后指定是权倾天下的重臣。
瑾娘与其相信,胡家子是因为性情相投才和徐二郎保持友好往来,不如说是这两人都对彼此身上的东西有所图谋,所以维持这样友好的关系。
徐二郎自然图谋的是胡家大粮商的身份,这个身份用好了,关键时候可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而胡家图谋的自然是徐二郎有朝一日能够庇护他们——尽管是备受皇家信任的大粮商,可只一个“商”字,就让他们行事备受掣肘。要想生意做的开,只有皇帝给面子是不行的。毕竟有句话叫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们为了能够让胡家的船队车队在大齐境内通达,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和当权者沟通好关系。送出去的利益大把大把的,让人不心疼都不能。关键是有时候利益送出去了,想达到的目的却达不到,就很糟心。而徐二郎人品厚重,能力卓绝,他们现在和徐二郎交好,日后他一句话,就省了他们千万事儿。
也算是各取所需吧。
徐二郎和瑾娘在舱房中安置后,当晚胡家的嫡长子与嫡次子亲自登船见过徐二郎。
瑾娘没有露面,徐二郎亲自招待他们,三人叙话片刻,那两人就趁夜下船离开了。
这之后诸人的生活总算暂时安生下来。
虽然长乐还是会晕船,但是比起第一次坐船时要好上许多。她现在不是整天吐,而是在风大浪急,船上略显颠簸时,才会吐上几口。
可这船是专门运粮的,载量足有两万斤。这是大齐目前为止运载量最大的商用船,载重量大,也就意味着船只个头大。船太大了,就是遇见风浪大的时候,颠簸也会比较小。也就是说,撑死了一天才会遇上两次风浪急的时候,长乐也就那两会儿功夫难受些,其余时候倒是很好。
长乐不怎么吐了,陈佳玉的孕吐反应却开始了。
好在她也不是整天吐,只有每天早起洗漱时会干呕,另外闻到运河中的鱼腥味儿,会忍不住呕吐。
但她这个可以缓解,不管是吃些酸涩的果子,或是喝酸酸的果汁,都能压制住,总体来说日子还算可以。
船上空间大,他们每人的房间也都很大,活动起来很方便。再不用像前两天赶路时窝在小小的马车上,蜷缩着身子,忍受着闷热休息了。这让众人精气神好了许多,面色都变得红润起来。
许是胡家的名头太大,也兴许是滁州就是胡家的地盘,不管是官还是匪都敬他们三分,所以这一路竟非常平静,不过三天时间,他们就到了江州府。
徐二郎一行人在江州府的码头下船,瑾娘几人易容后,分几波朝不远的一处私宅汇合。
胡家只能护持他们从滁州到江州这一段路,其余路径要徐二郎他们自己走。
归咎原因有二。
一是胡家还担负运粮的重任,这次是运粮到江浙水师,时间耽搁不得。江浙水师驻扎的地方在闽江府,而徐二郎要去坐镇的两江总督府邸,在与江州府毗邻的通州府。胡家赶时间,去了通州府再去闽江府送粮时间来不及。
他们是和朝廷签订了运粮文书,逾期不到或是粮食有差池,他们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而江浙水师几位将军委实胃口大,平常他们打点的金银他们都嫌不够塞牙缝。往日他们运粮,那几位将军鸡蛋里边挑骨头,没事儿还要找点事,好多收些孝敬。
若是他们真的延期,肯定要送上大笔真金白银堵他们的口舌。而这把柄被他们抓手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拿出来威胁一二。
胡家能做这么久的粮食生意,就贵在一个“稳”字。但凡能结仇或给人拿捏住把柄的事情,他们都会斟酌好久,能避免自然会着力避免。
再有就是,再往前走水域狭窄,两万斤载重的船只吃水深,那边运河浮力不够,船只容易搁浅。
也就因为这种种考量,船上的胡家子孙歉意的备下厚礼,亲自送徐二郎他们下船。
瑾娘几人到了私宅时,还是正午时分。
这时候天已经入秋,可江州府还热的让人恨不能穿夏衫。
荣哥儿喝了两盏酸梅汤后,忍不住叹了两句,“这边秋老虎还真厉害。”
瑾娘怜悯的看了眼傻白甜儿子,“京城才有秋老虎,这边没有啊。江州这边夏天还没过去呢,虽然是入秋了,但地域不同,入秋的时间也不能只按照黄历的来。”
荣哥儿就有些懵,“所以……南边要热到什么时候?”
瑾娘:……她也不是很清楚啊。
瑾娘不理会傻儿子,叮嘱丫鬟和嬷嬷多做几样爽口清淡的饭菜。
这天太热,准备的太油腻也吃不下。
关键陈佳玉在孕吐期,闻到油腥重的东西会忍不住呕吐。
一顿饭吃完,徐二郎说了晚上出发的事情。他还和陈佳玉说了让她走陆路去通州府的事情。沿途他会让通河看护她,另外长乐也会跟着她从陆路往通州去。
长乐没问为什么,只点头说,“我都可以的。”
陈佳玉却有些犹豫不决。
瑾娘见状将从徐二郎那里听来的消息说给他们听,“早先咱们从滁州府客栈的地道逃生后,二郎让人乔装改扮成咱们的模样,以混淆那些人的视线。咱们都在那场刺杀中出了意外,自然会有人往京城报丧。但这事儿爹娘知情,陛下也是知道的,他们不管出于什么考虑,都不可能真的把丧事给办了。那些刺杀的人也不是傻子,早晚会摸透被愚弄的事实。听说江南那些世家都有专门传递消息的渠道,不管是用信鸽还是海东青,最迟三天这消息就会从京城传到江南。算算来回时间,江南的这些世家,最迟明天会得到信息……指不定今天就已经知晓咱们诈死的事情了。”
话没说太清楚,但是该点的瑾娘都点出来了。
若是江南的那些世家,今天或者更早一些得到消息,那么他们现在肯定估算和排查出,他们如今走到那里。
他们甚至不用具体去找他们的容身之处,只要在江州通往通州的水域上守株待兔就行。
换句话说,那边如今指定布置着天罗地网等着他们。此行危险,甚至远比在滁州客栈时的危机还要大。
徐二郎建议陈佳玉跟着通河与长乐走陆路南下。通河与长乐鲜少在外边露面,不会有太多人知道他们是徐府的人,也就是说,他们不会太招眼。
他甚至还另外安排了曲河与身边女暗卫,装作游山玩水的夫妻,带长洲和长晖去通州。
就是瑾娘和长安,以及荣哥儿,徐二郎也是想让他们易容走陆路的。
但这个想法被瑾娘否决了。
那些世家的目标是徐二郎不假,但有句话叫斩草除根。若船上有几个身份“贵重”的人,就会把那些人的视线吸引过来,让他们少了许多耐心去抓漏网的小鱼小虾,走陆路的陈佳玉几人就会安全许多。
瑾娘自然要跟着徐二郎,就是长安和荣哥儿,也主动要求留下。
长安是徐府的长孙,荣哥儿是徐二郎的长子,两人都被徐二郎寄予厚望。
乘船到通州府一事危机重重,但他们将来要挑起家中重担,只在富贵窝里享受阳光雨露,不经历外边的风吹雨打,是永远长不大的。
最终这两人也成功的留下,要一道登船。
而陈佳玉诸人,到底在午后最热的时候,被送离了。
长乐走时叮嘱了瑾娘诸多药丸的用处,还不放心的叮嘱长绮一定要照顾好婶婶。长绮作为唯一被留下来的宝宝,也是让众人羡慕嫉妒恨。
可谁让她武力值高,完全可以作为杀手锏使用呢?
对比下长绮的战斗力,其余哥哥姐姐,全都是弱五渣。
小鱼儿也跟着长乐和陈佳玉一道走,长洲和长晖就被曲河与女暗卫抱走了。
两小子走前泪眼汪汪,一千一万个不想离开爹娘。可爹娘自顾不暇,他们不能给爹娘添乱。
最后长洲长晖哭的小傻子一样被抱走了。
连续走了两拨人,宅子里冷清不少。
瑾娘魂不守舍的,感觉一颗心都被分成几瓣,全都落在几个孩子身上。
若不是徐二郎这次赴险,是想抓到证据,不然她真想一家人一道走陆路,混淆在人群中一道去通州。
尽管被发现的可能性非常大,但孩子在眼底下,总是安心些不是么?
瑾娘眼泪都滚出眼眶了,抱着长绮难受的不得了。
徐二郎将长绮抱下来,交给荣哥儿和长安看护着,他就抱着瑾娘哄她,“不是说好不哭的么?你看你,之前口口声声说不担心他们,结果他们还没走远,你这泪珠子就掉下来了。别哭了,我不是承诺过你,到了通州一定会派人去接应他们?到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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