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阳春。
大学士俞慎之远赴桑海,拜访无涯海阁。
大道旁边的茶棚上,书院就读的学子、来此游学的书生,以及在这里讨生活的商贩民众们聚在一起看热闹。
“那就是俞大学士?真是仪表堂堂,风姿俊秀。”
“这是当然。俞大学士和我们王爷,当初同榜登科,并称瑜亮,岂是泛泛之辈?”
“不过还是王爷厉害些,文能提笔著文章,武能上马平天下。”
“俞大学士也不差,当初叛军攻入京城,逆王外逃,全然不顾百姓,还是俞大学士出面组织各府亲卫,护住了平民。这等浩然正气,乃我辈楷模。”
说到这里,学子们肃然起敬。
他们寒窗苦读,最终的理想不就是这个吗?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名垂青史。
“来了来了,王爷来迎接了。”
“果真是知交相见啊!”
众皆快活的声音里,传来不和谐的一声轻嗤。
“俞大学士深受陛下信重,好好的放着京城的风光不要,跑来桑海这等荒僻之地,分明是替陛下打探我们王爷近况的,不知道你们高兴个什么劲!”
这话立时引来学子们的反驳。
“你这是什么龌龊心思?俞大学士和我们王爷是知交好友,过来探访不应该吗?”
“就是,陛下对我们王爷多信任啊,连年赏赐,从来都没有停过。”
“小人之心,快住嘴吧!”
那人冷笑,一个个反驳过去。
“我心思龌龊?你们难道不知山长曾经与俞家订过亲?后来退了亲,才嫁给我们王爷。夺妻之恨,正因为是知交才会反目。”
“陛下要是真的信任,王爷怎么会连封赏都不要,带着妻女奔赴桑海,守着这个小小书院?要知道,当初打天下,可有一半是王爷的功绩!”
“小人之心不可怕,就怕王爷太过君子,赔掉性命!你们仔细想想,史书上功高盖主,兄弟反目的,几个有好下场?”
学子们一时哑口。
这……好像有点道理啊!好好一个功勋亲王,不去封地,不居京城,确实说不过去。说是完成先生的遗愿,可建书院这种小事,用得着他亲自来吗?
仔细想想,总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
学子们不愿意承认,旁人却议论开了:“这事先前确实听说过,但俞大学士和王爷一直交情甚笃,便以为是假的。”
“婚约是真,我当年在京城做行商,京城无人不知的。”
“这样一说,确实不合情理啊!”
茶棚里一时安静下来。
外人看到的终究只是皮毛,也许俞大学士怀恨在心呢?那他会不会利用君上的猜忌之心……
“胡言乱语!”一声冷哼打破了沉默。
众人顺着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个青袍书生,二十来岁,眉目俊秀,此时满脸愤愤。
他瞪向第一个挑事的人:“你既知这门亲事的存在,难道不知和俞家订亲的其实是池大小姐?”
那人目光一闪,辩道:“池大小姐和山长不就是一个人吗?”
“天佑三年的池大小姐是玉山长,但立下这门婚约的池大小姐不是!”青袍书生高声道,“天下皆知,真正的池大小姐早在云游时过世了,其师凌云真人一片慈心,搭救了落难的玉山长,让她暂时顶替徒弟的身份,以躲避逆王的追杀。所以,这是俞池两家的婚事,与玉山长没有半点关系!”
听了他的解释,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山长根本不是退亲另嫁。”
“老汉早年就在书院卖炊饼的,这书生说的不错。山长与王爷青梅竹马,玉衡先生还在世的时候,就有意为他们说亲,只是还没来得及,书院就遭了大难。听说他们后来在京城重逢,再续前缘,我们这些知晓旧事的老人不知道多高兴哪!”
“这分明就是天作之合嘛!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对对对!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对儿至交知己,一对儿神仙眷侣,非要扯上夺妻之恨,弄点情爱纠葛出来,这不是故意污人名声吗?”
众人纷纷投过来指责的目光,那人强撑着辩道:“我哪里知道这些隐情?山长以池大小姐的身份嫁给王爷,退亲难道不是真的吗?这只是合理的推测罢了!你们先前听了也觉得有理啊!”
这……倒也是。大家的目光缓和下来。
“不,你就是故意的!”青袍书生却不依不饶,“退亲是真,但池大小姐的未婚夫其实是俞二公子,根本不是俞大学士。你含糊其词,张冠李戴,意图混淆视听,还敢说不是故意?说清楚的话,就不能把他们三个扯到一处了,对吧?就不能把话题引到王爷功高盖主上面了,对吧?明面上讲的是情爱纠葛,实际上挑拨的是陛下与王爷的兄弟情谊。你居心不良,还敢说不是故意?!”
这番话砸下来,听得众人愣愣的。
是这么回事吗?对,先前说的是俞大学士来桑海,其实是奉陛下之命探听王爷的情况,如果证实俞大学士对王爷怀恨在心,那后半截不就是顺理成章的推测吗?果然不怀好意!
眼见氛围起了变化,那人坐不住了,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道:“行行行,就当我多想了。我这还不是为王爷担心,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站住!”青袍书生再次叫停,“说了挑拨的话,这就想走了?”
那人色厉内荏:“那你想怎么样?”
青袍书生冷笑一声,突然朝旁边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此人作书生打扮,身上却一股酥油味,分明是北廷来的奸细,还不抓起来!”
话音落下,里里外外歇脚的、喝茶的几个汉子忽然站出来:“是,大人。”
那人看情况不妙,扭头就跑。
然而这几个汉子早有准备,飞快地扑上前,几下拳脚就把人抓了起来。
事情发生不过数息之间,茶棚内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大家不就是来看热闹吗?怎么变成抓奸细了。
青袍书生走过去,接过官差从那人身上搜出来信物,笑了一声:“你们北廷被陛下收拾得服服帖帖,没本事真刀真枪对抗,只会搞这些小花招。可惜啊,陛下早料到了,本官在这里几天了,就等着你呢!”
说着,他一挥手:“带走!”
眼见青袍书生惮惮衣袖,就要带着人离开,卖炊饼的老汉壮着胆子开口:“大人是朝廷命官?敢问高姓大名?”
青袍书生转身拱手:“本官姓俞,名慕之……”
……
俞慎之在窗边坐下,一边感受海风吹拂,一边闻着书墨清香,感叹道:“真是神仙一样的地方,你们俩也太会享受了!哪像我,天天窝在京城,往窗外瞅瞅,顶多能看几只雀儿。”
他语气里不无抱怨之意,楼晏笑了起来,说道:“你如今位高权重,名扬天下,何必来羡慕我一个闲人。”
“这怎么一样?你如今是宗室亲王,我再怎么位高权重,在你面前也臣子,尊卑有别。”
说到这里,俞慎之心里酸溜溜的。以往他争强好胜,总想赢过楼四,这下可好,他自个儿不要了,自己一辈子都赢不了。
两人斗了几句嘴,闲坐饮茶。
“你怎么有空过来?听重华说素素又有了,你扔下她一个人,她不生气吗?”楼晏问道。
俞慎之翻了个白眼:“她高兴得很,说自己不能亲自来,叫我代她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要是真的像你书信里写的那样有趣,她以后也要来。”
楼晏一笑,这还真像耿素素的脾气,当了学士夫人,也没有安分下来的样子。
“对了,你们家阿淼呢?”俞慎之左顾右盼,“是不是长大了?我瞅瞅像谁。”
“两位母亲带她出海去了。”说到这个,楼晏就无奈。
楼奕继位后,保留了大长公主的封号与食邑。可大长公主不耐烦留京,就和他们一起南下了。
为了这事,楼奕没少挨骂,说他得了姚氏的江山,却没有善待姚氏的血脉。
楼奕冤得要死,只能劝自己问心无愧,不要跟那些酸儒计较。
大长公主来了桑海,脱离那些权势之争,天天和池大夫人两个带着他们的女儿四处野,日子倒是快活极了。
听了她们一些趣事,俞慎之哈哈大笑,说道:“我来之前,陛下还在埋怨,说你们太会享受了,一个个潇洒快活,就他一个人日日为政务忙秃头。”
楼晏微笑:“能者多劳,谁叫大哥担着江山呢!”
俞慎之收了笑,认真问:“你真的不想回京吗?你知道陛下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从来没有猜忌过你,也念着你的功劳。你若能回京帮他,他一定很高兴。”
“我知道。”楼晏也认真答道,“我回桑海,主要为了兑现当年对先生的承诺,但也是在帮他。”
俞慎之不解:“什么意思?你说为天下育英才吗?这别人一样可以做啊!”
楼晏没有解释,笑着问他:“重华正在授课,要不要去看看?”
……
两人没有惊动旁人,就这样去了书斋。
俞慎之站在窗边,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天下平定后,楼奕下旨昭告天下,恢复了玉重华的身份。
这消息让出身无涯海阁的文人学子喜极而泣。那几年,玉重华的身份为人所窃,以至于玉家清誉受损,着实令人悲愤——他们不就是欺玉家无人么?
现在知晓真相,原来先生没有绝后,玉家还有人在!
直到那时,俞慎之才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机会。
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是从少年开始的互相爱慕,是历经波折的久别重逢。他们抱着相同的记忆,怀着一样的志向,义无反顾地互相奔赴。
这多少让俞慎之感到怅然。他认识的池韫,并不是真正的她,现在回看过去,那一瞬的心动,只不过是风偶尔吹过湖面的波澜。
万幸的是,她终于得偿所愿,而他也有了自己真正的幸福。
俞慎之含笑看向书斋里的女子,她正在认真授课。下面坐的学生里,有七八岁的启蒙童子,也有十来岁的少年学子,还有二十出头的青年书生,甚至还坐了几个女学生。
“入我无涯海阁,要先在这里上第一课。只有通过了,才能真正就读。”
俞慎之有所耳闻,但究竟怎么回事,还是第一次看到。
书斋里,上首的池韫敲了敲桌上的磬,温声开口:“开始吧,请大家拿出棋格。”
棋格?什么东西?
俞慎之纳闷,却见这些学子纷纷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扁盒子。
楼晏挥了挥手,立时有仆从过来,递上一样的盒子。
俞慎之接过,却见这盒子由木头制成,里面分成一个个小格的,放着不同的纸片,有的画着人,有的画着房子,还有的画成工具。再细看,人有男女老少,房子也有细分。
这是干什么?
池韫使了个眼色,一旁提着竹篮的丫鬟走过去看了眼棋格,然后从竹篮里拿出纸片,分给学生们。
俞慎之留意到,每个人给的纸片不一样,也不知道依据是什么。
等到纸片发完,池韫再次开口:“你们现在有了新的人口物资,可以继续选择如何使用它们,想好就举手示意。”
很快,第一个学子举手了,他就坐在窗边,俞慎之清楚地听到他和丫鬟的对话。
“我要继续开垦农田。”
丫鬟拿出画了农田的纸片,收走了一些别的。
俞慎之看着看着,很快弄明白了。
“画了人的纸片代表着人口,可以用它开荒,做工,以及经商。每天依据农田的比例产出粮食,再对应人口的消耗……妙啊!这是在治国。”
楼晏笑着点头:“不止如此,真正的换算方法要更复杂些。比如工具会影响粮食的产出,百姓的道德引发案件的发生,还有不时发生的天灾……”
俞慎之听他讲解,认真思索起来:“所以,人口多了,要跟着建学堂,建衙门,还要准备救灾……土地要进行分配,既要有农田,又要有丝棉,还要有牧场。粮食产出到了极限,就得想办法提高……”
楼晏称是:“真正的治理比这复杂千百倍,若是连这个游戏都不能通过,便是高中两榜,终究不能成为治世之臣。”
书斋里,学生们的处理告一段落,第一个人恭敬地奉上棋格:“请先生点评。”
池韫检查完毕,说道:“民以食为天,你开垦了足够多的农田,百姓们不会挨饿了。”
那学生刚刚露出笑容,紧接着又听她问:“不过,你棉田不足,何以穿衣呢?”
他愣了一下,试探着问:“那学生换一些棉田?”
池韫摇头:“你所开垦的土地并不适合种棉,如果你要种,那产棉的比例会低一些。”
那学生难住了。
旁边一人插嘴:“我这里适合种棉,要不我们交换?”
那学生露出欣喜的表情,看向池韫。
池韫笑着点头:“交换可以,你们需要向对方派出商人,消耗一些人口。”
双方估算了一下,这比自己种划算多了,于是各自开心地交换了。
俞慎之看呆了:“原来每个人的棋格不一样吗?”
楼晏笑了:“他们每个人领到的棋格,相当于现实中的一块土地,有的适合耕种,有的适合放牧,有的产出盐铁,各不相同。”
这个游戏比他想象的更复杂啊!俞慎之服气了。
果不其然,池韫接着点评下去,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问题。有粮食不足的,有人口过少的,还有没建学堂以至于引发骚乱的……
如此看下去,每个人的棋格有着不同的进度,有的安居乐业,有的蓬勃发展,有的民生艰苦,有的逐渐没落。
点评完所有的棋格,池韫说道:“治理是一门学问。刚开始要填饱肚子,有个安身之所。等到粮食多了,剩余的人口就要有个去处,于是分出了各行各业。分工不同,产出不同,有了交换的需求,诞生了商业。治下繁荣,带来更多的冲突,便要教化百姓,提高道德。这就是士农工商,它并非用来区分贵贱,而是这个俗世组成的部分。没有士,无以教化;没有农,无以饱腹;没有工,无以繁荣,没有商,无以互通。只有以民为本,让他们都发挥出作用,治下才能安居乐业,你们才能当一个合格的政务官。”
……
洗尘宴结束,俞慎之喝得满脸通红,嘴里嚷道:“我终于知道你们回来干什么了。你们确实是在帮陛下啊!有朝一日,这些人学成出师,就是天下的基石。楼四,我今日对你服气了,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你都不放在心上,你是真正品性高洁的人!”
池韫与楼晏相视一笑,心中唏嘘。
万万没想到,曾经被骂心狠手辣、嗜财如命的楼郎中,有朝一日在他的对手口中得到了最高的评价。
俞慕之对着醉醺醺的兄长头疼不已,向他们告罪一声,一边扶他回去休息,一边嘟嘟囔囔地埋怨:“大哥你还说我不靠谱,我这回的差事可是办得漂漂亮亮的,倒是你……”
月上中天,天地一片清光。
夫妻俩相伴而坐,慢慢喝着解酒茶。
“阿淼呢?”
“今儿玩疯了,早早睡下了。”
“两位母亲安置了吗?”
“嗯。”
楼晏看向天上明月,忽然道:“你还记得有一年,先生带我们月下听潮的情形吗?”
池韫向他看过去:“什么?”
“你、我、太子、宜安王都在。先生问我们,心中所求为何。”
池韫从脑海里翻出这一段记忆:“哦,想起来了。太子说,他要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宜安王说,他希望有一个真心相伴的人,余生快活美满。我说……”
“你说,”楼晏的声音轻轻的,“你没什么可求的,只愿时间停在那一刻,永远都不变。”
池韫的笑容带着苦涩:“结果我们的愿望全都没有实现。”
太子死了,天下乱了,宜安王在痛苦悔恨中死去,而她失去了祖父和家园。
她把自己的情绪从伤感中拔出来,问他:“那你呢?我记得你死活不肯说,莫非说不出口?”
楼晏微微一笑,温柔地注视着她:“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穷毕生之力,实现你的愿望。”
池韫怔了一下。
所以他当时不愿意回北襄,要留下来教书。所以在无涯海阁毁掉后,他心心念念回来重建一座无涯海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时间推回那一刻,守住她想要的安宁和美好。
“原来我的愿望实现了……”
池韫仰头看着那轮和昔日一模一样的明月,眼中浮起水光。
曾经的无涯海阁付之一炬,现下重建了。祖父不在了,但她有了两位母亲,还多了个女儿。那些师兄弟已经长眠于地下,可无涯海阁又有了一批胸怀天下的学子。
他完成了心里对自己的承诺。
一诺之初,一生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