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池攻防是战争中最艰苦的,攻守双方都不好受,生与死也是最直接最快速的,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一支从斜刺里冷不丁射来的箭矢,一瓢淋在登云梯上的滚油……都是要命的杀器,蜂拥而至的人群里,拼的只是运气,运气好,诸神保佑,毫发无伤,运气不好,上阵跑两步就挨一记,死得又痛又快。
随着将领的一次次挥旗,抛石车将一块块合抱大小的巨石抛向松州城头,漫天而落,如同神罚。城头的吐蕃兵第一次尝到与大唐交战的滋味,城头本来站着无数吐蕃兵,由于久闻大唐兵锋之盛,吐蕃也不敢怠慢,整个城头最大限度地布满了兵士,谁知大唐的开场白竟是一阵箭雨和巨石,城头人与人之间太拥挤,哪怕看着巨石直奔头顶,却也无法避开,一声声惨叫后,无数人化为一滩模糊的血肉尸首。
吐蕃将领们这才惊觉到守城部署的错误,急忙下令大部军士离开城头,一阵慌乱过后,吐蕃人付出了数千人的代价,才学会了如何躲避唐军的远程武器。
牛进达没说错,将领打胜仗的本事,全是人命填出来的,敌我双方都一样。
三面攻城的节奏保持一致,侯君集,刘兰,牛进达三位皆是历经百战的名将,彼此间默契十足,似乎掐算好了时辰似的,抛石车尽情朝松州城墙倾泻了半个多时辰的巨石后,忽然间三面皆停止了投石,吐蕃兵正是胆战心惊之时,城外三面皆传来隆隆的擂鼓声,一排排整齐的唐军将士终于出列,人人手握横刀长槊木枪。如捅翻的蚂蚁窝似的,黑压压地朝城墙涌来,每横隔十余步便有人抬着长长的云梯,义无返顾地跳进护城河里,将云梯搭在河面两岸……
漫山遍野的唐军将士嘶声喊杀,巨浪拍岸般朝城头狠狠席卷而去。城头的吐蕃兵亦不甘示弱,唐军离城墙一百余步距离时,毫不留情地拉弓开箭射杀,攻与守用尽全力屠戮对方的性命,用以争取自己的生机。
…………
李素站在牛进达身边,这是牛进达特意叮嘱的,交战之时不准李素乱跑,他的活动范围被规定只能在中军帅旗方圆十丈之内。
身旁就是巨大的牛皮大鼓,一刻不停地擂得隆隆响。脚下大地的黄沙随着巨鼓的节奏不安地跳跃,李素看着唐军将士前赴后继地冲过护城河,冲到城墙下,搭起云梯不要命似的往上攀爬,下面的将士不停用弩箭为其掩护,而吐蕃兵则用钩镰长枪将架在城头的云梯推开,或者干脆朝云梯上淋一层烧得沸腾的桐油,李素眼睁睁看着无数唐军将士从十余丈高的梯子上硬生生摔落在地。或被桐油淋在身上,全身着了火似的惨叫掉落尘埃……
战争的惨烈与残酷。李素今日亲眼见识到了,心脏跳得比鼓声的节奏更快,每一名唐军将士的惨叫,都能引得他的面颊狠狠抽搐一下。
中军离城头数里之遥,李素似乎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令人直欲呕吐的血腥味,夹杂着无数的惨叫声。平静祥和的边城此刻已是一片炼狱。
不知道那些勇往无前的攻城队伍里有没有王桩和王直,如果真有他们,如此残酷的战阵里,他们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李素不能不担心,王家兄弟不是陌生人。他们是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后最先交到的朋友,不沾亲不带故的,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对他们有责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半个时辰后,伫立中军帅旗下的牛进达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不成,这次攻不下,另外两边应该也一样,该鸣金了。”
话音刚落,远远听到东边和北边传来当当当的鸣金收兵之声,牛进达的猜测没错,都是历经百战的名将,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每位大将军心里都有个尺寸。
牛进达点点头,淡漠地一挥手:“传令鸣金!”
巨浪拍岸般凶狠地席卷城头,又如潮水般静静地退却,松州城墙根下,留下了上千具唐军尸首。
李素的心仍然久久悬着,不曾放下。
攻城只有半个时辰,很显然,这是三位大总管对松州守城力量的第一次试探,结果失败自然早在三位将军的意料之中。
然而,上千条生命终究在这第一次的试探里永远逝去。
大战过后,遍地尸山血海。
几队唐军士卒走出前阵,靠近城墙,试图收拢袍泽们的遗骸,走到一百步左右,城墙又是一阵箭雨射来,士卒们只好咬着牙将稍近一点的遗骸收回,至于城墙根下的,却只能等攻下松州城后再收了。
李素看着一具具尸首被抬回,于是趁着牛进达没注意,悄悄溜到摆放尸首的地方,一具一具地寻找,找了许久,发现里面并没有王家兄弟,李素暂时放了心。
第一次攻城失败,唐军后退十里扎营。
牛进达召集众将商议攻城之策,李素偷偷跑出了中军,先去前军弩箭营看了看,打听到王直今日并未上阵,而是跟在老兵后面熟悉战场,于是李素又去了陌刀队,找到王桩时发现他完好无缺,这才彻底放下心。
“老二没事吗?老二没事吗?”王桩脸色有点白,一见李素便慌忙询问:“火长不准我出营,我打听不到老二的消息……”
“老二没事,刚才我去看了他,活蹦乱跳的正跟老兵练靶,你放心吧。”李素急忙安慰道。
王桩松了口气,脸色渐渐恢复原样。
“今日你上阵了吗?”李素问道。
王桩摇头:“火长说咧,大总管不会轻易动用陌刀队,除非到了决定胜负的关头,今日只是试探,断然不会用到我们。我只担心老二,弩箭营是随时要用到的。而且每战都是头一个出阵……”
李素脑子很乱,不停重复着无意义的安慰:“老二没事,放心,他没事……”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二人身上,仿佛头顶上高悬着一把刀,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
都没有了说笑的心情。二人沉默地相对而坐,李素幽然叹息,道:“大总管刚刚又擂鼓聚将,商议战事,明日……怕是还要攻城,攻城的法子大抵跟今日不太一样了。”
王桩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抬起头,咧嘴一笑:“攻吧。入了府兵,左右已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了,火长说咧,这一战若能杀五个吐蕃贼,便能得二十亩永业田,以后咱家不当庄户,也尝尝当地主的滋味,有了二十亩地。家里三兄弟娶婆姨都有底气。”
李素强笑道:“日后地里有了收成,你还可以买一两个丫鬟。做家务也好,陪你睡也好,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王桩笑得更荡漾了,咂摸着嘴开始畅想:“李素,你说……睡婆姨到底是个啥滋味?记得我们小时候去听别人家的墙根,村里婆姨被男人睡得哼哼唧唧。她们到底是舒服呢,还是不舒服呢?”
“应该舒服吧。”
王桩叹道:“这辈子我还没睡过婆姨呢……”
李素笑得眼圈发红:“回去后我带你去青楼,我请客。”
王桩也笑:“说定了,你请客。”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以后。李素站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回营了。”
王桩也站起来:“路上黑,小心点。”
二人相视笑笑,李素忽然伸出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拍:“要保重,一定要保重。”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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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辰时刚过,牛进达下令再次攻城。
这次果然换了法子,抛石车投出去的不再是巨石,而是一罐又一罐的火油,铺天盖地的罐子砸上城头,砰然碎裂,然后箭手将箭头裹上沾了火油的布条,点火一箭射去,城头上的火油顿时烧了起来,熊熊烈火中,只见吐蕃兵浑身着火,惨叫着满地打滚。
唐军将士兴奋了,一扫昨日攻城失败士气低落的颓势,纷纷扬着刀戟大声呼喝起来。
抛石车仍不罢手,这回又换上了巨石,趁着城头火势正猛,巨石再次铺天盖地朝城头砸去,无数吐蕃兵应付烈火来不及躲避巨石,当即便有无数人被砸死。
站在中军帅旗下的李素神情不禁兴奋起来,这回似乎有戏……
隆隆的鼓声擂响,唐军再次攻城,手执横刀木枪,如一道暗红色的巨潮,无情地朝城头扑去。
今日似乎比昨日顺利了许多,城头上的吐蕃兵被先前一轮打得伤亡惨重,唐军将云梯架在城头上时已没有昨日那般激烈的抵抗,城头上只听到吐蕃将领们气急败坏的喝骂声,还有一队又一队吐蕃兵慌乱地登上城头,迅速补充位置,而唐军今日士气很高,李素肉眼都能看见有好几个唐军士卒已爬上城头,拔刀与城头上的吐蕃兵展开殊死搏斗。
形势很不错,连牛进达的眼中都渐渐露出了笑意。
此时却忽然听到城门内一声锣响,南边的城门意外地被打开,吊桥也缓缓放下,牛进达捋着长须,神情顿时变得阴沉,眼睛微微眯起,指着城门大喝道:“吐蕃要出城反攻了,出骑营,把他们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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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