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为“忘归”的酒肆阁楼上,两名弱冠少年相对虚席而坐。
他们凑得很近,一般而言,来这里的,无非是想要享受声色犬马之乐的卿大夫子弟,聊的也尽是风月之事,可若是有人旁听到俩人的对话,恐怕会大吃一惊。
俩人在讨论的,竟然是宋国时局,乃至于天下大势!
赵无恤对宋国的情况已经极为熟悉,他说道:“宋国从微子启受封到现在已经有五百年,经历了二十多位国君。宋是当今唯一的公爵国,地位超然,凡是大的盟会或征伐,除霸国、强国外,宋国一般都列在其它诸侯之前。”
宋的实力也不弱,有兵车千乘,徒卒三军。经过长期战争,灭掉了周围的宿、偪阳、萧、戴及彭城五国,附庸了滕、薛,成为中夏仅次于齐、晋、秦的邦国,为淮泗诸侯之首。所以赵无恤投奔宋国,也不算委屈了自己的身份。
“当今在位的宋公栾(宋景公,字头曼)对我这个被逐的赵氏子也十分友善。究其原因,却是他刚继位之初,宋国大旱三年,太卜说:必须以活人祭祀鬼神,云中君才能降下骤雨。当时宋公下堂顿首道:我之所以求雨,是为了让人活命,现如今却要反过来为雨杀人,不可!如果鬼神一定要活人献祭,那就请降罪于我罢!”
张孟谈笑道:“倒是一位仁君,和子泰的止殉令不谋而合。”
无恤道:“正是如此,宋公说我与他一样同为仁者,所以拒绝了宋国执政提出将我拘押以报复晋国的建议。他还同意我在宋国随意居住、进出。我的舅兄子明倒是怂恿我说,跟宋公请封于一个千室之邑,做宋国的大夫,有他在旁说项,必然能得到允许。但我思前想后,觉得此事不妥,为了长久之计,我不能留在宋国。”
赵无恤不愿意为了一个千室之邑而留居宋国的原因很简单,他若是没什么志向,只想做个安逸的小领主。那么凭借后世的知识和技艺,在宋国当一个闲散大夫,也能富贵一生。
但他和当年流亡的晋重耳一样,是带着熊熊野心的,在脱离晋国这个樊笼后,他迫不及待想要展翅而飞。但宋国公族太强,国君仁义而安稳,国人忠于公室,没有他施展的舞台。
公族,是与国君有着亲密血缘关系的亲属称谓。同时,建立在“亲亲”基础上的权力分配模式“尊尊”,又赋予了公族较强的政治地位,进而成为一个特权贵族阶层。
赵无恤掰着手指说道:“宋国公族,以戴族和桓族最强(宋戴公和宋桓公的后代),戴族主要有华氏、皇氏、乐氏、灵氏等支系,桓族主要有向氏等支系。”
受“世卿世禄”制影响,公族往往世代把持国政。如今,中原诸侯都存在君权下移,卿权上涨的情况,并由此而形成主弱臣强的局面。晋国自不必说,鲁国三桓专权,“鲁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在郑国,“七穆”也世掌郑国国政。
但宋国却有些特殊,公族政争虽然激烈,但权力分配却比较均衡。而宋公仍掌握着较大的权力,当年楚国太宰就评论宋国时说:“诸侯唯宋事其君。”
“宋公之下,则有公族出任六卿。”
宋国分封之初仅设一军,由国君统率;宋襄公为了图霸,于泓水之战前扩军为二军,自将右师,使公子目夷“为左师以听政”;城濮之战后,宋成公又扩军为三军。
无恤对宋国六卿的姓名和族别早已如数家珍:“现如今,乐大心为右师,向巢为左师,向魋(tui)为大司马,我的舅兄乐溷(hun,字子明)继任大司城,宋公的同母弟公子辰为大司徒,皇瑗为大司寇。一般而言,右师就是宋国执政。”
张孟谈苦笑道:“但右师乐大心却是反晋派,而且和赵卿还有些过节……”
那是宋元公十五年,宋国执政乐大心与诸侯会于黄父。会上,晋卿赵鞅令诸侯向刚刚平定王子朝之乱,仓无斗粮的周天子输粟,乐大心却不干了,他争辩说:“宋国不输粟,宋国乃是周室宾客,而不是下臣,为何要负此责任?”
他随后被赵鞅和士景伯反驳斥责,加上之前被韩氏利用,来个出空手套白狼,把一度属于乐大心的州县白白拿走,乐大心早已对晋国充斥着不满和仇视。
无恤分析道:“乐大心是宋元公时的老臣,势力雄厚,他有封地萧邑,是百彻万户的大城,他还与宋公的四位弟弟交好,这五人结为党羽。他们亲齐仇晋,把乐伯之死说成是范鞅一人所为,和齐侯无关,要求背弃与晋国的盟约,投靠齐国,他们还一度主张要将我拘押!”
想到初到宋国时艰难而尴尬的局面,赵无恤也心有余悸,所幸,他妥善利用好了各个势力的矛盾,在他们中间长袖善舞,终于站稳了脚跟!
这时候,赵无恤话语稍微停顿,朝窗檐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张子请看,宋国的第二大公族势力,便是这两人的兄弟。”
张孟谈探头望去,只见院子里进来了两位深衣广袖的年轻大夫,也寻了一处楼阁坐下,休憩玩乐。
“这是出自桓族的向氏兄弟,共有五人,长子向巢是左师,向魋是大司马,他还是宋公的宠臣;担任小司马的司马耕是孔子之徒;那边的两人则是刚刚行冠的子颀、子车,尚无职守,他们与我为友,无日不来饮宴。”
“这五兄弟是宋公培养的亲信,掌握公室兵权,实力不可小觑。向氏家族如今权势炙手可热,是蓬勃兴旺的望族,因为子贡和司马耕的关系,他们对我十分友善,帮我在商丘立足。而且他们与乐大心、五公子相当于宋公新臣和前朝老臣的关系,是有矛盾的。”
“最后,就是我的舅兄,继任大司城的乐溷乐子明,还有大司寇皇瑗了。他们同属于戴族,比起以上两家来,势力较小,但却是主张晋宋和解,重塑同盟的主力。”
张孟谈听完以后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宋公和公族六卿力量如此强盛,虽然有矛盾却不是不能调和,何况执政乐大心还是亲齐的,所以,子泰作为外来户,顶多做一个小大夫,根本没什么机会掌握实权。”
无恤端起酒盏饮了一口,答道:“正是,我的行人职守已失,虽然试图说服宋公继续留在晋盟内,奈何他却有了独立于晋、齐之外,不再信任任何一国的打算。留在这里对我重返晋国,也没有太大帮助,所以我想,还得和晋文公一样,若是一处不成,就去其他邦国寻找机会。”
他诚恳地朝张孟谈一拜道:“无恤智术浅短,几个月前要是有张子在旁辅佐,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然而我志犹未已,敢问张子,计将安出?”
张孟谈最擅长的,其实还是智谋和形势,他朝赵无恤微微一拜后,便将一路上所想的话语托盘而出。
“武王和周公分封了一百多诸侯,最初封疆都不大,大者方圆百余里,小者方圆五十里。自从幽王被弑于骊山,平王东迁洛邑,凡今将近三百年。这以后各诸侯以强凌弱,动用军队根本就不用请示天子,礼乐征伐均出自侯伯,于是霸国迭兴,灭国不知凡几,如今只剩下了数十个邦国。”
他用手指蘸了酒水,在黑色的案几上画起了天下的形势地图。
赵无恤思索道:“当年晋襄公死后,赵宣子不同意立公子乐为嗣君的理由,是他作为先君的公子却不能得到大国的庇护,反而呆在小国,说明他很没出息。”
“换了我也是一样的,现如今晋依仗三河之险,齐背靠东海,楚盘踞大江淮汉之间,秦拥雍州险要,吴崛起于南国。他们在周室的四方兴起,是为天下五强!除了晋国以外,我是否应该选择其余四个大国投奔?张子以为,吴、楚如何?”
张孟谈摇了摇头道:“不可,楚国从楚庄王平斗氏之乱后,令尹、司马之职大多由王子王孙担任,从未落入外人之手。何况楚王对士大夫残暴,楚国有材尚不能用之,何况从别国过去的?伍奢、伯氏不就被无辜杀戮了么,伍子胥、伯嚭不就被驱逐了么,所以不能去。”
“吴国强盛,而且外来的士人如伍子胥、孙武、伯嚭容易得到重用,但距离晋国太远,一旦有事根本赶不及归来。让我打个比方罢,当年晋惠公和晋文公因为骊姬的缘故而流亡,他们一个选择了离晋国近的梁国,另一个却选择了更远的白狄,最后果然是晋惠公先回国继位。所以吴楚都不可取。”
赵无恤颔首,继续问道:“那么,是要选择秦国、齐国?他们和晋是邻国,历史上,晋惠公、晋文公、范文子、范鞅都是先到了秦国后才回国的,而栾盈也是借助齐庄公的帮助回国的。”
张孟谈摇头道:“齐国、秦国虽然离晋国较近,但如今都是晋的敌国,子泰去了以后,就只能选择两条路。一是学范文子,辅佐秦、齐,对晋国制造大麻烦,逼迫知伯召回你;二是学栾盈,借助敌国的力量冒险回国与范、中行,乃至于诸卿、国人交战,做别人手中的剑,不仅凶险,而且很难成功。”
赵无恤看着张孟谈画在案几上的地图道:“也对,而且我也不想让父亲难堪,不想与赵氏为敌。既然这四个强国都被张子排除,只剩下中小邦国,想必你心中已经为我考虑好了去处,还是别再吊我胃口了,请说出来罢。”
张孟谈这一刻仿佛化身羽扇纶巾的谋士,他起身道:“郑国也是晋的敌国,且七穆中的驷氏执政,权柄从未落到非公族手里。当年楚太子建流亡到郑国做大夫,妄图谋郑,便被郑人诛杀,不能去。”
“泗上诸侯如曹、邾、莒、薛、滕等太小,去了只会委屈了自己的身份。”
“卫国……卫侯虽然表面昏庸,却也能把国内大夫玩得团团转,而且那里离晋国太近,是晋齐交锋的前线,容易被战火殃及。”
至于刚刚平定了内乱的周室,两人都未提及,就当没这东西;北燕在春秋时偏居一隅,很少参与诸侯会盟,去了也是看着雪数羊。
至此,张孟谈心目中,赵无恤最应当去投奔的邦国也水落石出了。
赵无恤眼睛雪亮,手捏成拳,朝案几上淮泗东北,泰沂山脉以南的地方重重一敲,替张孟谈说出了答案。
“鲁国!”
他从衣袖中抽出了一份帛书,对张孟谈说道:“不瞒张子,阳虎如今正在图谋取代季氏,所以广召各国英杰,这是他给我的信,邀请我去鲁国做他的党羽,也许诺了一个千室之邑!”
张孟谈颔首道:“此国十年前还是三桓专权,但现如今却是斧钺倒持,陪臣阳虎执国命。这上下不稳的动荡之国,旧的公族权柄已经崩塌,新的势力却未建立,正是子泰施展的好地方!”
要是无恤没记错的话,就在这几年里,鲁国还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政治动荡,以至于孔丘这个没什么背景的士人也能当上大司寇,执掌国命。
这不就是野心家谋取权势,并隔岸观火最好的舞台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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