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的恐惧充斥在罗兰君的内心。
她忘了呼吸,也忘了移开视线。
她的身体好像也开始颤抖。这让身子底下的床铺抖得更厉害了。
庄宝力似是因此惊醒,意识到罗兰君已经醒来,罗兰君也看到了那个男人。
庄宝力压低声音问道:“你……你也看到……你……”
他声音哆嗦着,如同他颤抖的身体。
“嗯、嗯……”罗兰君回应,声音里带了哭腔。
那个男人只是站在那儿,只是在那儿笑着,可却给罗兰君带了极大的压力。
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父女两人遭受到的袭击,想到了他们反常的表现。
原来这东西……真的很恐怖……
明明……明明只是一个看起来普通的男人,只是站在那里……
“嘿嘿嘿……”男人的笑声愈发清晰了。他还站在门口,声音却近在耳畔。
庄宝力惊恐地自言自语:“没事、没事……有保家仙……刚供奉好了……没事的。”他在宽慰罗兰君,也在安慰自己,但谁都听得出来,他声音慌张,根本没有冷静下来。
罗兰君也随之变得惊慌。
对啊!保家仙!今天晚上明明刚重新供奉!怎么这恶鬼还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它不是应该被保家仙驱赶走吗?
罗兰君的脑海中回忆起了兽首人身的雕塑模样。
一瞬间,她的心竟然冷静了下来。
她仿佛和记忆中的雕像对上了视线。
那似野兽、又似菩萨的细长眸子里闪着光,如星光,却比星光更明亮,像两盏巨大的探照灯,直射她的双眼,让她不禁闭了闭眼睛。
供香的味道,还有……
还有一股血腥味!
罗兰君猛然睁眼,才听到了庄宝力的叫声。
身下的床铺已经不再抖动,身边的位置也空了。
庄宝力不知何时摔在地上,举着床头灯,胡乱挥舞。
嘭!嘭嘭!
啪擦!
灯罩砸在墙上,碎裂!
啪擦!
下一秒,灯泡也被砸碎!
罗兰君上半身弹了起来,就见摔在地上的不只是庄宝力,还有那个男人。
男人已经抬起了脸,可面目模糊,是一团扭曲变化的肉泥。
罗兰君想到了很久以前看过的恐怖片。在特效还没那么发达的年代,用电脑做出来的惊悚效果特别粗糙,一眼就能看出电脑制作的痕迹,却也因此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那男人的脸便是如此。
定睛看了一会儿,罗兰君发现那其实是两张陌生的男人脸庞不断闪现切换所造成的效果。
庄宝力挥动的手被男人抓住。
这一人一鬼居然扭打在了一起。
庄宝力色厉内荏,“我警告你!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我明天就去找小明那个小鬼头!你别想——呃!”
嘭!
庄宝力被男人撞在床头柜上,疼得他一时无法说话。
男人的怒吼声响起来:“你不记得我?你到现在还想不起来?你害了我一辈子,你害死了我!你不记得这张脸了?!”
男人变幻着的脸静止下来。
罗兰君错愕地盯着床边的这一人一鬼。
她想起了庄雪霞说的话。
“啊!爸爸!妈妈!”庄雪霞的叫声恰在此时响起。
罗兰君抬头,就看到庄雪霞惊恐地抓着门框,无助地看着自己,又看看那恶鬼和庄宝力。
恶鬼倏地回头。
它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朝向了庄雪霞。
罗兰君看到它的脸再起变化。
它的脸换成了另一副男人的面孔,却是五官狰狞扭曲,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由于衰老而长出的皱纹,还是被外力影响挤出来的怪模样。
庄雪霞吓得尖叫,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
庄宝力趁此机会奋起反扑,推开了抵住他胸膛的恶鬼。
罗兰君回过神来,急忙跳下床,要往卧室外跑。
庄宝力也冲向了卧室门口。
“啊!”庄宝力突然叫了一声,整个人扑倒在地。
罗兰君吓得往旁边一跳,低头才发现是那恶鬼抓住了庄宝力的双脚。
“别想跑!你这次跑不了!你逃不掉的!你这次逃不掉了!”恶鬼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充满了怨愤的凄厉惨叫。
庄宝力拼命挣扎,“不!放开我!放开我!!不是我!不是我杀了你啊!是其他人!”
“是你!就是你!”恶鬼在庄宝力身上攀爬,那张脸贴到了庄宝力的脸上,两双眼睛都几乎贴在了一起。
庄宝力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罗兰君看着庄宝力的脸和那恶鬼的脸像是要融化在一起。
她身体一颤,后退着,退到了门口。
她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才发现是刚才摔在门口的庄雪霞。
庄雪霞在地上挪动,半个身体已经移动到了供桌前,抱住了供桌的桌腿。她的两条腿却像是沉重的布袋,拖在身后。她伸着手,想要抓住供桌上的什么东西。
罗兰君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供桌上的木盒。
保家仙!
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那雕像的模样。
罗兰君冲向了供桌,一把抱起了木盒。
“仙……仙人……”庄雪霞的视线黏在木盒上,嘴里喃喃,脸颊上却已满是泪水。
罗兰君顾不得庄雪霞,冲进卧室后,对着那恶鬼的后脑勺,高举起了手中的木盒。
这一次,恶鬼并没有旋转自己的脑袋。
嘭!
罗兰君将木盒砸下。
盒子四分五裂,盒中的雕像落了出来。
尖啸声在身下响起。
雕像穿过了一团黑烟,落在了庄宝力的脸上。
庄宝力扭曲的面孔凝固住。
雕像落地,毫发无伤,只在地上滚了半圈,停在了罗兰君的脚尖前。
那雕像面朝上,露出了兽首的面孔。
属于狐狸的脑袋在夜色中摇晃,又像是那恶鬼一般,面容变幻,最终稳定成一双细长的眼睛。
罗兰君跪坐在了地上,看看那雕像,又看看庄宝力。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外头还有人敲门,隐约听到了赵婶的喊声。
“仙人……仙人……”庄雪霞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捧起了地上的雕像。
罗兰君动了动,慢吞吞地起身,走向了被砸得砰砰响的大门。
“……刚好大一声——”
拉开的门打断了门外赵婶的惊呼。
罗兰君靠在门口,疲惫地问道:“什么事?”
“啊、啊……”赵婶结巴起来,“刚听到……啊……你们家……”
门外还有其他邻居。
“你们家没事吧?又吵起来了?”其中一人不耐烦地问着,身上的睡衣皱巴巴的,看起来是很不情愿才从被窝里爬出来。
赵婶恢复了精神,“老庄不会又动手了吧?不要紧吧?我差点儿都要报警了!刚才叫得太吓人了啊!刚才那声音,好像不是老庄的?是个男的?”
“电视的声音。”罗兰君冷淡地说道,“没事早点去睡觉吧。别整天看别人家的热闹。”
“哎,你怎么——”赵婶气得瞪眼。
不等她话说完,罗兰君就关上了房门。
她头抵着门板,还能听到赵婶在外面的嚷嚷。
好半晌,赵婶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门外安静了。
家里也很安静。
罗兰君转过身,就见庄雪霞抱着那雕像,还坐在原地。
罗兰君走了过去,拉起了庄雪霞,又从她手中抽走了雕像。
她将雕像放回到了供桌上,自己跪在供桌前,给那雕像恭恭敬敬地磕头。
嘭。
嘭。
嘭……
磕到第三下,她没有马上抬起头。
庄雪霞的声音在她脑袋上响起:“我就说了,不是小明,是爸爸。我早说过了……你还不信……我早说过了!就是爸爸!”
在她的声音提高之前,罗兰君低声骂道:“闭嘴!”
庄雪霞住了嘴。
罗兰君抬起头,看向了卧室。
庄宝力好像也恢复了过来,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体瘫软地靠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兰君起了身,慢吞吞地在庄宝力身边蹲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庄宝力动了动,抬了抬眼皮,嘴唇也跟着动了动,“我……真不是我……我只是……我只是烧了……他那时候就流了很多血……他是个抢劫犯!后面新闻放出来,警察调查了!是个抢劫犯!抢出租车的!他是被出租车司机给捅了!我只是路过……就是路过,被他叫过去……我过去……我过去,他就不行了……”
他慢慢垂下了眼。
罗兰君听到了庄雪霞的抽气声,她自己也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夜晚冰冷的空气,带着一股铁锈味,也可能是她自己气管中的血腥气。
※※※※※
“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他想要他妻离子散,老婆嫌弃、儿女厌恶,孤零零一个人死去,死后去了酆都也得不到亲人烧来的一分钱。
就像他一样。
“我警告你,我已经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了?”
什么?他知道了什么?知道了那位……
“我明天就去找小明那个小鬼!”
谁?
“我警告你,不要再助纣为虐!”
谁?!
吕进财在这一瞬间意识到,庄宝力依然没有记起自己。
庄宝力没有见过他,不记得他也不奇怪。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也因此精心策划,伪装成了那个抢劫犯的模样。
那个抢劫犯……
那张脸,他记了一辈子。
好多次午夜梦回,都梦到自己又开着出租车,载着那抢劫犯行驶在破旧的道路上。
那抢劫犯拿出了刀。
他求救了、反抗了。
他看到了血。
好多的血。
他将那抢劫犯推下了车。
他开车离开。
因为刚才的激烈搏斗,他身体还有些发虚,车子也开得慢吞吞的。
后视镜里,那抢劫犯瘫软地倒在地上,看着……看着就像是死了……
他杀了人!
在瞬间的惊慌失措后,他选择一脚油门,离开那个地方。
可开了没多久,他就瞥见了副驾驶座上的血迹。
他逃不掉的……
他刚才通过车队频道求救了,还报了地址!
车队里的人都知道了!
没关系……他可以说那个抢劫犯跑掉了……
不,不行。那个抢劫犯被丢在那里,迟早被人发现,然后会查到他。
不,不对!不一定会查到他!他求救时候报了地址,但后面又开出去那么远……
这世道乱得很,就是一个死人……
车子里面那么多血……
洗干净的话……
不行、不行!来不及,来不及了!
车队里的人听到求救,很快会找过来的!应该已经有人找过来了!
会被发现的……
会被发现的……
跟他们解释清楚,然后求他们别告发——可以给他们钱!给他们钱……光是为了这辆出租车,家里已经掏了一大笔钱出来了。家里拿不出更多的钱了。车队里那么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了他刚才的求救……
他上有老下有小,要养活一家老小。
那就是个抢劫犯!死了也活该!
那种车匪路霸,杀了也就杀了!不犯法的!
吕进财停下了车。
他用力拍了几下方向盘,又泄气地佝偻起身体。
不行,行不通……要是放在前些年,他说不定还能被嘉奖!他这是英雄之举!但这两年不行了。报纸上还专门批评了这种做法……
现在要是被抓住的话……
得跑!
不跑的话,被抓住,那群大盖帽才不会管他的处境!等着他的就是枪子!
吕进财就这样跑了。
带着开工一天赚的钱,弃了车,直接跑路。
这么一跑,就是六年。
他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在陌生的城市里扎了根。
他另外结婚生子,只在做梦的时候,想起自己原来的妻子、孩子,也会想起那个抢劫犯,并因此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然后,噩梦中的场景出现在了现实中,却又不完全一样。
他以为自己逃了那么多年,还是要被抓住枪毙了,谁知道警察审完他之后,发现了这事情里的蹊跷。
那个抢劫犯身上的致命伤不是他造成的。那个抢劫犯的尸体还被人放火烧了。
不是他杀的人。
他没有杀人。
他逃了六年……白白逃了六年……
因为这六年间办假证、另外结婚等等事情,他还是被判了刑。
在看守所的时候,两任妻子还都来询问过情况,但宣判的那天,谁都没来。
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在监狱里煎熬着。
等到出狱,等到他回家……
两个家,都大门紧闭。
他好不容易进了老家熟悉的大门,面对的是妻子冷漠的脸和孩子茫然疏离的眼神。他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自己的父母。
他以为他会看到他们涕泪横流,与自己抱头痛哭。
他们可是好不容易团圆了啊!
原配妻子告诉他,因为他杀人犯的身份,家里饱受非议,她丢了工作,孩子在学校里受排挤,他的父亲一时气血上涌脑梗瘫痪,他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哭坏了眼睛。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相信他,坚守着这个家。因为警方当时就查出来他应该是自卫反击才致人死亡。他并没有错。至少在杀人这件事上,难说是错。他们相信他是慌乱之下选择逃跑。他们相信他迟早会联系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终于,他被找到了,洗清了杀人的嫌疑,身边却是多了一个新家庭。
然后,他就被要求办理离婚。
这太过荒唐了!明明应该一家团聚,为什么……
他听到了房间里父亲含糊不亲的愤怒咕哝声。他的老母亲从房间里出来,叱骂他,逼着他离婚,将他赶出了自己的家。
第二任妻子则更怨恨他。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身份作假,不知道他曾是逃犯,不知道他结过婚、还有个孩子。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有了美满的家庭。谁知道,一切那么快就破碎了。
他后来去找过他们,找过他的两个家。
但所有人都躲避瘟疫一般避着他。
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
可他等到的不是谅解和接受,而是父母的去世,是两任妻子的陆续再婚,是孩子们长大后厌弃的咒骂。
他孤零零地死去,来到了酆都。
他以为这是一次新生。
这也的确是一次重新开始。
真正的重新开始。而不是假冒身份、东躲西藏的重新开始。
然后,酆都变了。
鬼魂们聚集在新出现的机器前,研究着各自的存款,研究着其中的关键。
他也嬉笑着,掩饰着内心的慌张。
他想要逃,可他还是被推搡着,硬着头皮,打开了自己的账户。
0。
他账户上的数字是0。
周围的鬼魂们面面相觑。
他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都变得微妙起来。
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就连死后,他都没能得到他们的一丁点儿善意吗?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生前那煎熬的日子。
他想到了那些年自己一直念叨的那个人。
“……有其他人杀了那个抢劫犯。如果不是那个人杀了那抢劫犯……”
如果不是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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