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雪霞听着音乐、哼着歌,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滑行,画下图形,又随手填上一条辅助线,标记上数字。
她没有听到开门的动静,直到两首歌之间短暂的空隙,挤进了庄宝力和罗兰君拔高声音的对话,她才抬了抬眼皮。
下一首歌开始播放,没听清父母在说什么,庄雪霞便又垂下眼,将草稿纸上算好的数字填进了作业本中。
脚步声来到了门前,房门被用力推开。
庄雪霞吓了一跳,抬头就看到了庄宝力阴沉的脸色。
“干嘛啊?”庄雪霞抚了抚胸口,好像能摸到刚才跳出嗓子眼的小心脏。她转头关掉了手机音乐,以为庄宝力又要老调重弹,批评她做作业不专心。
“叫你没听到吗?你出来,我有话问你!”庄宝力严肃地喝斥,说完转身就回到了客厅,没给庄雪霞抱怨的机会。
庄雪霞惴惴不安。
她还从来没见过庄宝力这副模样。她小学时候考试不及格,庄宝力好像都没这么生气过。
“……你好好跟她说。问清楚了。可能就是误会。”罗兰君在客厅里劝着。
庄雪霞更加紧张了,一边磨磨蹭蹭往外走,一边回忆最近发生的事情:
上次月考她考得不错,这两天在学校里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不是老师找了家长;
家里的话,外婆生病,可和她没关系,妈妈白天请假去陪外婆挂水,给外婆外公做饭,晚上她也去了外婆家吃饭,表现得可好了;
回来之后她乖乖做作业……
没什么呀。
庄雪霞百思不得其解,人已经走到了客厅。
庄宝力正注视着那破了孔的木盒。
庄雪霞心里咯噔一下。
庄宝力转头看过来,和庄雪霞对视。
庄雪霞眼神慌乱,脚步也停住了,不敢上前。
庄宝力顿时心中笃定。
罗兰君也看出了庄雪霞的不对劲。
“霞霞,你好好告诉我们,你是不是……”罗兰君迟疑地说道。
罗兰君的态度变化让家里的气氛更为压抑了。
庄雪霞一个激灵,恐慌地叫道:“我没有!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庄宝力压着嗓音质问,双手都捏起了拳头。
庄雪霞更害怕了,嗫嚅着不敢回答。
“你不要吓唬她。”罗兰君拉住了庄宝力。
“我哪有吓唬她?”庄宝力不满,“你才是,总是护着她,她就知道躲在你后面。做了事情都不敢承认!”
“我又没做什么!是妈妈叫我擦一下的!”庄雪霞叫屈,却又有点儿色厉内荏,往罗兰君身边靠了靠。
罗兰君吓了一跳。
庄宝力追问道:“你擦了一下,然后呢?”
庄雪霞又支支吾吾起来。
“霞霞,你说啊!你这孩子,到底做了什么了!”罗兰君也急了起来。
“我就擦了一下……”庄雪霞红了眼眶,急道,“我就是拿抹布擦了一下,谁知道、谁知道这东西会褪色……肯定是这东西假冒伪劣,不然怎么会掉色!”
庄宝力只感到一阵眩晕,好像又看到了那恐怖的黑影,感受到了那厉鬼朝自己伸出来的双手。
罗兰君也是头一回生气起来,“你知道褪色了,你不跟我们说!你爸爸都快被吓死了!那东西又找了过来,你不是不知道!和牛大师打电话的时候,你也不说!”
庄雪霞缩了缩脖子,只感到委屈,“我怎么知道……”
“你、你……”罗兰君气急,“要不是牛大师今天跟你爸爸联系,我们还被你瞒着!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们!”
庄宝力扶着供桌,勉强站稳,平息了一下情绪,又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庄雪霞连忙摇头,心想,那个牛大师果然看出来了,还多嘴说了……
念头尚未结束,她就听庄宝力又问了一遍:“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们?”
庄雪霞厌烦起来,“真没有了。就这事情。就是褪色……我就擦了一下,也不一定是我……这东西怎么会擦一下就淡了?”
庄宝力看向庄雪霞。
小姑娘低着头,手指攥着衣摆,看起来烦躁不安,脸上也是那种不耐烦的表情。
庄宝力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女儿如此陌生。
青春期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吗?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不当一回事?
他差点儿要被那厉鬼给掐死了,他的女儿却无动于衷。
庄宝力又想到了牛海西那些推测,想到了那几天在邮轮上的经历,想到了庄雪霞跟着小明嘻嘻哈哈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睛,第三次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们?邮轮上……在邮轮上,你和小明都做了什么?”
庄雪霞诧异地抬头,对上庄宝力的视线,又睁大了眼睛,“我和小明什么都没做!”她激动起来,声音变得尖利,叫嚷道:“我都说了好几遍了,我什么都没做!这事情肯定跟我没关系,那东西是找上你的啊!是你在邮轮上面招惹了什么东西!小明早就说了,明明就是你——”
庄宝力心中的怒火噌的一下窜了起来,不假思索地扬起手。
庄雪霞只感到一阵风从脸上擦过,疼痛的感觉还没传入大脑,震惊和茫然先浮现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忘了继续尖叫。
庄宝力后知后觉,感觉到了手指擦过女儿脸颊的触感。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
“老公!”罗兰君比父女两人更快回过神。
这一声,叫回了庄宝力的神志,也唤醒了庄雪霞的意识。
庄雪霞顿时捂住脸,眼泪涌出眼眶。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庄宝力从来没打过她。小时候都没打过她屁股,顶多只是板着脸训她。
长那么大,她第一次被庄宝力打,还是打耳光。
虽然脸蛋上没感觉到疼痛,可庄雪霞还是大哭了起来。
嚎啕声让庄宝力心中刚涌现的一点后悔消失殆尽,他握紧了拳头。
“你还知道哭?你做了什么好事!兰君,你别拦着。你自己看看,她都成什么样了!”庄宝力愤怒地叫道,“我都要被她害死了,她还有脸哭!她还帮着那个小明说话!他们两个到底在邮轮上面做了什么,她现在都不肯说!牛大师跟我分析了半天,问了半天……这事情不搞清楚,人家大师想帮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帮!还有这保家仙的事情……你说说她!做错事不肯承认,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罗兰君抱住了痛哭的庄雪霞,心疼女儿,又无力反驳丈夫的话。
“霞霞,霞霞……你……”她对庄雪霞无可奈何,又看向庄宝力。
庄宝力气得脸红脖子粗,瞪着缩在罗兰君怀里的庄雪霞,胸口起伏了几次,最终哼了一声,从母女两人身边走过。
“哎,你去哪儿?”罗兰君松手,想去拉住庄宝力,又被庄雪霞揪住了衣服。
庄宝力没回答,直接摔门离开。
庄雪霞的哭泣声低了下去。
罗兰君叹气,摸了摸庄雪霞的头,又看了看她满是泪水的脸,确认庄雪霞并没有被打坏后,再次叹气。
“你说说你……这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这种事情怎么能瞒着?你不说,我们不知道,差点儿……你爸爸差点儿……你不也看到了,他脖子上那手印。这种事情怎么能瞒着啊!这都是要命的事情!”罗兰君擦了擦庄雪霞脸上的泪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庄雪霞抽泣着,“我怎么知道……我以为我看花了。我怎么知道擦一下会擦掉那个字……你们每天都擦的,都没事。那东西假冒伪劣,肯定是质量有问题。”
罗兰君赶紧捂住了庄雪霞的嘴巴,又拉着她对着那破损的木盒拜了拜,“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仙您多担待。”
庄雪霞被罗兰君按着低头鞠躬,对上那木盒上黑洞洞的缺口,只感到头皮发麻,急忙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她顺从地被罗兰君拉着,洗了脸,又被按在沙发上坐好。
罗兰君问道:“你现在老实告诉我,你和小明在邮轮上到底做了什么?”
庄雪霞皱起眉头,“我们什么都没做啊。我都说了几遍了。肯定是爸爸做了什么,他推到我头上!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你们那几天在邮轮上跑来跑去,什么都没做?”
“我们就是到处看看,什么都没碰。”庄雪霞嘀咕着,又坐直了身体,“妈妈,肯定是爸爸惹来的!你想想,那鬼就盯着爸爸,没盯着我们啊!”
罗兰君观察着庄雪霞的神情,知道她没撒谎,却是淡淡说道:“我在邮轮上也做了噩梦。你也做过噩梦吧?”
庄雪霞一时语塞,又强调了一遍:“肯定是爸爸惹来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没做,小明呢?”罗兰君脑中灵光一现。
庄雪霞愣住。
“小明那孩子好像特别喜欢这种东西。你那会儿跟着他到处乱窜,有看到他做什么吗?”
庄雪霞摇头,“我们两个都在一起,什么都没做啊。就是在邮轮里面参观,这个房间、那个房间,还有甲板……”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罗兰君见状,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庄雪霞犹豫不定,“我没看到小明有做什么,但是……但他说过,讲过几个鬼故事,就是那种招魂的鬼故事……还说船上的环境很适合什么的……”
那几天,小明给她讲了不少幽灵船、海妖、水鬼的故事。她一惊一乍的,又害怕、又新奇。陌生的环境、新的朋友、有趣的故事……一切都很新鲜美好。
现在回想起来,小明所讲述的故事里是有一些通灵游戏的内容。他们并没有尝试。至少她没有。她到底是害怕的。另一方面,也的确是不合适。那些通灵游戏都需要在午夜十二点进行,她不可能偷溜出房间去找小明;小明也没那个机会偷溜出来和她碰头。
小明会不会自己单独玩了通灵游戏?
这之后和小明在微信上联系,小明也讲了很多通灵、驱魔的方法,好像很擅长这些。
要不是材料不足,她恐怕早就按照小明的教导进行一些尝试了。
再一细想,她和小明也才认识没多久,了解有限。小明会不会一直在骗她?
庄雪霞疑神疑鬼起来。
罗兰君看出了庄雪霞的犹疑,急忙追问。
庄雪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心慌意乱。
难道问题的根源不在庄宝力身上,而是小明?
罗兰君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帮着小明瞒着?!”
庄雪霞用力摇头,“不是,我没有!我真的不知道……我……我们那会儿什么都没做。他是讲了一些故事,但也没做什么……就是讲故事……”
她呐呐地解释着,不敢将之后微信上的聊天内容告诉罗兰君。
她可是将一切都告诉小明了,包括保家仙的那些事情。
说起来,庄宝力和罗兰君之前擦那木盒子,什么事都没发生;轮到她了,就把那木盒上的字迹擦掉了?
庄雪霞的手指绞在了一起。
罗兰君只感到荒唐又难过,“你还帮着小明瞒着?你讲清楚,小明到底做了什么?”
“真没有!”庄雪霞无力地辩驳。
她内心都动摇了,又怎么藏得住心思?这一切都被罗兰君看在眼中。
母女两个,一个逼问,一个躲闪,僵持不下。
罗兰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向庄雪霞的眼神也变成了失望透顶。
庄雪霞跳了起来,“说了没有就是没有!爸爸不信,你也不信?你是不是也要打我?!根本不是我的错!就是爸爸招惹了东西!你们都怪我!还有那个木盒子!你们擦就没事?说不定你们擦的时候也褪色了,你们没发现!现在都赖我了!”
她噼里啪啦地吼完,就跑进了自己的房间,用力甩上房门。
巨大的回音在房内回荡,又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罗兰君坐在这寂静中,身体慢慢垮下来,瘫在沙发上。
她看到了那木盒,注视着木盒上的空洞。
那黑暗,好像能将她吞噬。
罗兰君不禁回想起了在邮轮上的那几天。
庄宝力担心小明将庄雪霞拐走,她还笑话庄宝力这个老父亲想太多。
罗兰君苦涩地低下头,一时间只感到这个家变得寒冷无比,好似回到了邮轮的甲板上,吹着夜晚的寒风,冷到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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