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明华完全不理解钟姐为何会哭。
他注意到的时候,钟姐已经泪流满面,两眼都放空了。
钟明华吓了一跳,也不管他开了一路仍然没见到一个人了,急忙靠边停了车,转头询问钟姐的情况。
“二姑姑,你哪儿不舒服?很难受?哪里疼?胃疼?还是头疼啊?”钟明华一句接着一句地问,还慌里慌张拿了手机,要打电话叫救护车。
钟姐转头看向钟明华,那种恐惧和酸楚喷薄而出。她抓着钟明华的手,有些偏执地说道:“明华,明华你看在我的份上,你看在姑姑的面子上,照顾一下你弟弟啊。你弟弟的学历怎么来的,你也知道的。你看着他长大的。他也就那样了。你照顾照顾他。我也不求他多有钱,他肯定不能像你这样厉害。他只要饿不死,有个工作就好了。明华啊……”
钟姐的话,像是在交代身后事。
钟明华心脏乱跳,“二姑姑,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了?医院说什么了?你别急。现在医院也就那样,这家治不好,我们换一家,国内的不行,我们找国外的医院。你别担心,别怕啊,我肯定给你找个专家来看看。瑶城的医院不太好,我们上其他地方看去。”
钟姐听钟明华情真意切的关心,更觉得难忍,眼泪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她要是得病就好了。
她根本不是得病啊!
她是被鬼盯上了!
她……
钟姐泪眼朦胧,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钟明华那张让她熟悉亲切的脸,居然变成了猪头的模样。
她呼吸一窒,差点儿吓得尖叫。
她觉得好冷,像是置身在冰库中,冷气包围了她。
她听到了猪哼哼的声音。
突然,一声杀猪叫在她身后响起来。
她仓皇回头,就看到满身是血,在车后座翻腾的肥猪!
温热的血溅在了她的脸上,转瞬被冻结成了冰渣。
钟姐忍不住,那一声尖叫还是喊了出来。
钟明华又是焦急,又是疑惑。他跟着钟姐转头看去,只看到了自己车子的后座。那儿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从后车窗看出去,只看到延伸出去的道路,道路上同样是干干净净的。
钟明华这时候再看向钟姐蜷缩身体,一副大受惊吓的模样,就感到不对了。
这看起来不像是生病,不是病痛,也不是因为生病而恐惧。
钟明华再一看周围安安静静的模样。好好的晚高峰时间,却是长时间都没见到一个人影,这莫名其妙的封路,怎么想都不正常。
钟明华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本来在安慰劝抚钟姐的,他这一刻停止了自己的所有举动。
他听到了钟姐的哭声、喘息声,也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一颗汗珠从钟明华的额头滚落下来。
他咽了口唾沫,尽量冷静地说道:“二姑姑,你,你先冷静冷静。你冷静一点,别怕,别……我们好好想想办法。我们现在可是在一辆车上。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商量。你说对不对?总有办法的。”
钟明华手上还捏着手机,他却不知道应该打电话给谁。
打电话报警有用吗?
钟明华想到此,手指下意识按在了通话键上,屏幕上出现了拨号键盘。
钟姐颤抖着抬头,看向自己一直以来十分信任的侄子。
钟明华紧张的神情落入了钟姐的眼中。
钟姐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乞求,期期艾艾地问道:“你是不是……也看见了?明华你是不是……”
钟明华一直以来表现正常。就是见到了古怪,也只当是日常会发生的一些不太平常的事故。再不平常,那始终都在日常生活范围,和钟姐所见,截然不同。
钟姐不敢跟钟明华实话实说,怕将钟明华也拖下水。她不想害了钟明华。她也不觉得钟明华会被程倩盯上。钟明华恐怕是受自己连累,才会开车开到这种鬼地方。可只要她不说,她放弃抵抗,程倩将她抓走了,应该就会放走钟明华吧?
难道程倩吓唬了她还不够,不仅要她的性命,还要钟明华的性命?
钟姐想到此,心中多了一股怒意,又多了一丝她下意识忽视掉的窃喜。
钟明华比她有本事多了。
说不定,钟明华能想到什么办法。
钟姐心里两种念头拉扯着,眼巴巴地看着钟明华。
钟明华在这方面不一定比钟姐有能耐,但他的心性、智商的确是要高于钟姐。
钟姐稍微流露出了一点意思,他就看明白了。
钟明华身上的汗更多了。汗珠划过后颈,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他的皮肤。
他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
他们这是遇到了鬼打墙吧?
钟姐可能还看到了其他东西。
这也没什么。
钟明华自我安慰,想要说服自己。
就当是迷路了,误入了不该进入的地方。
他们只要离开就行了。
钟明华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机。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之前在蓝牙耳机里听到的怪声。
还是不要用手机打电话了,免得又听到不好的声音。
“我们还是快点儿开车出去吧。”钟明华坐正了身体,目视前方,一点儿都不敢看其他地方。
可能因为钟姐是女人,属阴的,而他一个男人阳气重,所以钟姐看到的东西,他没看到。没看到就好。没看到是好事。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他接下来只要将车子开出去就行了。
钟明华选择掩耳盗铃,不敢多想,也不敢去和钟姐讨论,发动汽车,继续上路。
钟姐也不知道是领会了钟明华的心思,还是不敢追问,她闭上了嘴巴,乖乖坐在副驾驶座上。
她双手紧紧握着安全带,学着钟明华的样子,双眼直视前方,不敢再乱看。
前方道路平坦,没有车、没有人,只能看到柏油马路往天边延伸。路边的行道树和建筑物都很平常,只是它们都静止不动,就连天边的夕阳都好像一幅画,半天都没有改变。
钟姐看这样的景色看久了,恐惧感油然而生。
她有些喘不过起来。
不像是之前看到倒映、面包车、程倩和死猪,她没受到惊吓,只是觉得太过压抑了,压得她一颗心脏乱跳,血管都突突的,像是随时会爆开。
她难受极了,脑袋变得有千斤重,忍不住垂了下去。
她看到了自己的双腿,从大腿到小腿到双脚,双脚掩在车子的阴影中。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看花了眼,但定睛看去,她的确看到了一根手指。
手指像是从车底下伸出来的,轻轻颤动,如活物,蠕动着,想要碰触到她的双脚。
她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身体本能的反应让她提起双脚,还想要将那根手指踢开。
那手指忽的窜起,如同从车底拉出了整只手。冰冷的手扣住了钟姐的脚踝。
钟姐放声尖叫,双腿乱蹬,整个人后仰。
固定的座椅却在这时候松垮了。椅子靠背直接摔了下去,放平了钟姐的身体。
钟姐整个身体在座椅上弹动了一下。
有刺眼的光从上方照射下来。
钟姐眯起眼,想要抬手阻挡,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固定在了身侧。
她被绑住了。
四肢和腰上都扣了冰冷的金属。
钟姐却想到了那只手。
她被抓住了!
钟姐大叫着:“不要!放开我!放过我!程倩,你放过我啊!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你放过我吧!我会给你烧纸钱,我会照顾你父母的!不要杀我!”
她胡乱叫喊着,不停许诺着,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整个人像是被扔上岸的鱼,乱蹦乱跳,却没有办法离开身下的椅子。
她绝望到已经感觉不到绝望了。
刺目的光线忽然被遮挡住。
她的身体像是突然被冻住了,不再挣扎。
背着光,她却仍然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平平无奇的五官,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容……
是那个男人……
钟姐突然间福至心灵,脑海里纷乱的念头被整合了起来。
她眼珠子一斜,就看到了男人身后的黑影。
吊着的死猪,吊着的人,吊着的……程倩……
程倩正看着她……
程倩的尸体、程倩的鬼正看着她……
钟姐的眼泪鼻涕又下来了。
她已经知道,不是程倩找到了她,是这个凶手找到了她。
程倩也是这样被杀害的。
现在轮到她了。
“求求你……”钟姐哆哆嗦嗦,挤出了三个字,哀求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抬了抬手,让钟姐看到了他手中血迹斑斑的刀。
钟姐更觉得绝望了。
她想要闭上眼睛,可身体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刀贴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等着死亡的痛苦到来,但疼痛却不是从脖子上传来的。
她脸上火辣辣的疼,后知后觉地听到了巴掌声。
钟姐呆滞地往前看去,看到了一脸苍白的钟明华。
钟明华还举着手,看样子是要再扇她一巴掌。
不过,见钟姐已经不再疯狂喊救命,他就放下了手。
钟明华扭过头,板着一张脸,威严得让钟姐心颤。
她这会儿可不敢再直呼钟明华的名字了,也不会觉得钟明华喊自己二姑姑,就多拿自己当长辈敬重。
这时候的钟明华是公司里能拍板作决定的大老板,是亲戚里面能说一不二的带头人。
在钟姐看来,钟明华就像是当年一板面孔,家里兄弟姐妹就都不敢出声的父亲。父亲过世后,家里再没有那样一个能压得全家不敢吱声的人了。就是父亲过世前,他们这些兄弟姐妹也都敢于和父亲唱反调了。不知不觉,钟明华就成了家里面那样一个人物。他却不像他的爷爷,时不时雷霆大怒,喝斥他们,靠打骂让他们听话。他又和他爷爷一样,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各个的小家都是靠着他才能在这几年赚了那么多钱。
钟明华说的话还总是有道理的,他出的主意总是最正确的。
至少,全家上下,没有哪个能比得上他。
钟明华的威信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钟姐平时可以将钟明华看作是晚辈,但钟明华摆出严肃的面孔来,她就只有听话的份。
“二姑姑。”钟明华开口。
钟姐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有些不安地看着钟明华。
“你不要多想了。不要去想那些事情。我们肯定能出去的。只是鬼打墙而已。”他顿了顿,“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迷路,是你还是三姑姑跟我说,是碰到了鬼打墙。”
钟明华突然提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
钟姐回忆了一番,“是你三姑姑,那时候我也在,你爸妈也在。”
“爷爷奶奶也在。爷爷还骂了三姑姑,说三姑姑在祖宗面前都胡说八道。奶奶说就是山里面没路,也没有个牌子,我们这些外地人,不认识那些树……”钟明华缓缓说道。
钟姐也彻底记了起来。
那一次是老家里来了亲戚。他们来访,老父母就想着礼尚往来,他们也该回老家看看。要追溯起来,他们家从太爷爷太奶奶那一代开始就在瑶城定居了,再往上算,祖籍是在中城,而且还是个山区里面的小村庄。老家的亲戚后来陆陆续续有跟着他们到瑶城落脚定居的,也有到其他城市讨生活的。那时候来访的几个人说是老家的远亲,实际上不过是同乡,和他们家意外结识,对方一来二去地攀上了关系,也不知道在她父母面前说了什么,让他们动了心思,要回祖籍看看。要知道,他们家太爷爷太奶奶的尸骨都不知道落在哪儿呢,以前谁有心思想到更远的祖先?
钟姐他们几个兄弟姐妹都觉得是遇到了骗子,他们父母当时年事已高,但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父亲的威严尚存,他们就找了机会,当是全家旅游,一起去了中城,还到了那山村,最后上山找了找老祖宗的墓地。
结果自然是没找到。
他们只看到了一些没有墓碑的坟包,甚至有被野兽刨开的空坟。
那荒凉的山林和凌乱的坟包,都让人心生不安。
他们还在山里面迷了路。
那时候就说到了鬼打墙的话。
钟姐已经陷入了回忆中。
“……之后不是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钟明华声音和缓,带着股让人镇定的说服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是绕了几个圈。你和三姑姑吓哭了,被奶奶抱着哄。我妈那时候抱着我,也怕我吓到。爷爷和爸爸在前面领着路,还提着纸钱香烛。我妈还说要不给那些坟都烧点纸钱……到最后也没找到祖坟,纸钱倒是都烧掉了。下了山,爷爷就把那群人一顿骂。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我们家祖坟到底在哪儿。有个老头,还说山上那些坟就是我们家的,我们家不孝顺,老祖宗的坟都给狼刨了……两个老头扭在一块儿,在地上滚……爷爷被警察带了去,警察看他年纪大,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两个老头在警局里面还想要打架……”
钟明华说着,露出一丝微笑。
那时候,他们家够狼狈的。爷爷为此生了大半年的气。不过,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家后来对于扫墓祭祖的事情,越发不上心了。
钟姐听着钟明华说以前的事情,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看着钟明华欲言又止。
钟明华的意思,她也不是不懂。
不管有没有鬼,他们现在遇到的是什么情况,钟明华都当和以前那次事情一样。
他们只是迷路了,只要找,总能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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