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边缘,几个不起眼的选召者正汇入市民之中。
他们穿过人群,向前走去,在行至一半时,才停下来,抬头向广场中央看去。那高台之上,执政官与莫德凯撒公爵的对话才刚告一段落,声音裹着寒风远远传了出去。
人们正安静地看着乱党一一被押出来,这些选召者也同样看着这一幕,他们回过头——看了看彼此,风帽遮住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下闪闪发光。
然后一行人才各自轻轻点点头。
执政官正立于高台之上,这才答道:“可以了。”
莫德凯撒公爵看着下面的人,其中并无他认识的面孔,宰相一方的人的无礼虽让他有一些不快,但他板着脸,明白自己并不能与王室一方站在对立面。
他想起科尔曼离开之前,说过的那番话,忍不住摇了摇头。这是莫德凯撒家族立身的根本,外人又怎么会懂得?再说老国王对他还有知遇之恩。
他默默举起了手中的剑。
剑上忽然发出一道耀眼的闪光。
每个人仿佛都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啼叫,从高台之上传来。
德凯撒公爵手中的凤凰圣剑之上,忽然升起一层赤红的烈焰,火光高涨,赤火似乎张开双翼,从剑上一跃而起,化为一只华美而高贵的火鸟,飞上半空,带着漫天的火焰。
徐徐降下。
这神圣的飞禽正引颈长歌,鸣叫声足以穿透长夜,其羽翼之上融融的金芒,似乎流淌入每一个人心中。火鸟振翅而飞,绕广场半周,犹如一片金云,最终落在广场中央第一代凤凰公爵的雕像之上。
它站在其肩头。
一如数百年前,它站在其主人肩头上一样——
广场上的市民与选召者们皆屏住了呼吸,火光似映亮了每一个人的眼底深处,那是凤凰之魂——火焰的流苏泊泊燃烧,长长的金羽一垂到地。
它昂着头,正注视着这芸芸的众生。
虽这是每年必备的节目,但每当看着这一幕,都伦的市民们还是忍不住从心中发出惊叹——有一些人甚至从孩提时代,从上一任公爵看到这一任公爵。
看着这把圣剑,成为了南境的象征。
而至于那些看热闹的选召者,早已微微张开了嘴巴——凤凰在艾塔黎亚,也是幻想的象征。方鸻在一旁,更是看呆了。
“很美,不是吗?”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楞了一下,回头看去,才发现一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对方其实年纪并不大,也不过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样子,只是留着浅浅的胡茬,看起来比他成熟许多。
男人披着一件厚厚的毛皮斗篷,背着一个巨大的盒子,那盒子差不多也有他半人多高。
方鸻从没见过这么怪异的装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对方的魔导炉隐藏在斗篷之下,让人猜不透是什么职业,但他应当是一个选召者。对于这一点,方鸻有一种直觉。
男人看了看他与希尔薇德,忍不住微微一笑,神色之间有些温和:“来晚了一些,我站在这里不影响你们吧?”
他显然看出这是一对小情侣——而方鸻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舰务官小姐的手,而他抬起头去,看了看对方,只点点头,但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只答道:“请便。”
广场上人虽多,但还不至于没有立足之地。
那男人这才点点头,也便不再开口。
高台之上,执政官同样仰头看着这美丽的火鸟,其眼中闪烁着灼灼的金光,只是神色平静,面上并无太多尊崇之意。这只是一把被神化的剑,或许其不失为一把神兵利器,但也仅此而已——
他看了一旁的莫德凯撒公爵一眼,只见对方脸上神情古板,严肃得一丝不苟。但正是这种一丝不苟,让他有些恼火,对方古板得仿佛只要守住了这把剑的一切,就守住了过往的时光一样。
但其实不过只是不知变通而已,若非如此,南境又哪会有现在的麻烦?
在他心中,这些便是活在过去的人,只懂得谨守着过往的余晖,不懂得顺应大势,只如同一段枯败的腐木。他不由有些好奇,莫非对方以为保持这个样子,就算是完成了王室的使命?
但年幼的新王,明显并不喜欢他那个权势滔天的叔父——什么是上意,这便是上意。今天的考林—伊休里安,两位掌权者注定只能存一。
老国王与他兄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执政官不由感到有些有趣,看了看对方,故意问了一句:“可以吗?”
莫德凯撒公爵一丝不苟地点了点头。
迂腐——
他心中下了一个结论,只是不知过一会,这位公爵大人会不会为此感到后悔。想到这一点,他便看向被押上平台的‘乱党’,并点出其中一个人,开口道: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冷淡的话音回荡在整个广场之上。
执政官语气平平:“现在当着公正的凤凰之魂面前,再说一遍,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便给予你赦免。”
广场之上一阵议论,市民们有点不太理解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新年庆典为变成这个样子——但凤凰圣剑是公正与光明的象征,这一点在都伦、甚至在南境皆早已深入人心。
方鸻在人群中,仍旧有些担心。
他担心的仍是之前那问题——米兰达的老仆人,会不会认出无冕之冠这些人来,虽后者在旅店中没出来,但其他人还在外面。‘森林’这些人这会儿即便返回旅店之中,也太晚了一点。
但所幸,广场上人如此之多,对方一个老眼昏花的老仆人,应当不至于恰好看到了他们罢?
更让他松了一口气是的是,第一个出来的并不是帕洛莫,而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囚犯,看他身上的伤痕,显然是受了不少的刑罚。
执政官站在高台之上,冷冷地看着此人,问道:“七天之前,有人袭击了市政厅,并救走了一些关押在地牢之中的乱党。你是当时失手留下的人中的一个,现在告诉我,你的同党有谁?”
广场上再起了一阵议论。
因为有不少人都经历过这场袭击,几天之前发生的事情自然还记忆犹新。
而方鸻对此也有所耳闻,据说那场袭击与更早之前袭击刑场的事件如出一辙,从他掌握的线索来看,这些应当是南方贵族们私底下搞的一些小动作。
那囚犯点了点头,这才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选召者……我不太清楚他们来自什么地方,只是他们不止一次提到灰烬之歌公会的事情……”
灰烬之歌。
广场上为之一寂。
方鸻闻言不由大吃一惊。在南境,由于同盟存在的原因,选召者与原住民早已互相了解,两者互相知根知底,南方的选召者对于南境有哪些出名的贵族家族与原住民组织如数家珍;而原住民对于当地的选召者公会,自然也不会陌生。
更不用说,灰烬之歌在南境同盟解散之前,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大公会。事实上,它正是与炼金术士联盟缔结南境同盟的主要三大公会之一。
甚至可以说是之首。
因此人们对这个名字,显然不会陌生。
而方鸻心中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选召者在南境有其自己的利益,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为了维护南境同盟共同的利益,但绝不会盲目地听从贵族的命令行事——即便是任务,也是如此。
随着同盟的解散,其内部的大多数公会也随之土崩瓦解,或许私底下有人要会展开报复,但也不至于去袭击原住民、袭击市政厅。
因为这样的行为是严重违反《星门宣言》上关于选召者行为准则的,何况选召者的矛盾,基本集中于超竞技联盟身上。
就算是有仇有怨,也是找新南境同盟的麻烦才对。
这样的道理,很浅显,所以当然不止是方鸻这么认为。因此一寂之后,人们已是一片哗然。
执政官还没开口,下面广场中已传来几个又惊又怒的声音:“你在说什么!?”
“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们灰烬之歌怎么可能这么做!?”
说话的人表明了身份,人们向那方向看去,才发现是几个选召者——南境同盟解散之后,由于超竞技联盟的一系列规定,所以灰烬之歌、猎龙人佣兵团与追忆三个公会其实也名存实亡。
南境决议之后,还留在都伦的灰烬之歌成员,固然还挂着公会的名号,但其实已不再具有正式的身份,只不过仍是以老公会的头衔自居而已。
这样的人并不多,广场上不过十来个人而已,这还是灰烬之歌影响广泛缘故,换作其他不怎么知名的小公会,恐怕早已在这场风波之中烟消云散。
执政官看着这些选召者。
对方的桀骜不驯,他自然早有耳闻,不过他也没打算自降身份与这些人辩驳,只抬头看了雕像之上的火焰之鸟一眼。一旁莫德凯撒公爵点了点头,圣魂清啼一声,也缓缓点了一下头。
“是真的……”
“那人说的是真的!”
广场上一片议论纷纷。
凤凰圣魂公正严明的名声,早已传遍整个南境,而且这是在欧力神力庇护之下的圣剑,总也不可能会出错吧?与选召者分析问题的方法不同,原住民在看到这一幕的同时,便相信了这样的说法。
而方鸻看到这一幕,心中才隐隐感到有些不对——他判断错了?可他想不出灰烬之歌的人这么做的理由——难道真是为了泄愤?可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些吧。
而广场中央,那几个灰烬之歌的成员脸上更是错愕。
不过这些人显然没有当地人对于凤凰圣魂的盲信:“这凤凰又能代表什么?我们根本没做这样的事情。”
“它不会是搞错了吧?”
高台之上,莫德凯撒公爵听了这话,脸色为之一沉。
他向来对选召者没什么好感,甚至因为这样的原因,连他那个与选召者走得太近的幼子,也不得他的喜欢。当然不仅仅如此,对方表现出的与莫德凯撒家族传统的格格不入,才是最让他感到寒心的地方。
他忍不住看了自己的幼子一眼,只见对方对眼下这一幕似乎恍若未闻,只仰头看着雕像上的火鸟出神。公爵忍不住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所幸他的长子几乎继承了自己的衣钵,在每一件事上皆让他很满意。
他又看了看后者,对方似乎还未从失踪事件之中恢复过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留意到他的目光,罗什勒这才握着剑,向自己的父亲点了点头。
一旁执政官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只举起右手比了一个手势。他手势刚落,一队城卫军便从广场后面冲了出来,围住了那些灰烬之歌的成员。
而后者看到这一幕,才明白对方早有准备,心下顿时意识到不妙。
但星门港方面与原住民各国有过协议,对于选召者的抓捕与审判,需要与超竞技联盟一起共同执行方可。当然涉及选召者案件的原住民,也是同理——超竞技联盟介入,同样需要征得当地王室政权的许可。
所以对方是哪来的勇气,敢直接对他们出手,而且还是用这样污蔑的借口?
这些人不由又惊又怒,纷纷拔出武器,不过下一刻,他们便看到城卫军后面走出一行人来——不是其他人,正是暗影王座的成员。
“暗影王座!?”灰烬之歌的成员一时间已经气晕了头,忍不住大骂一声:“你们也投靠原住民当狗了吗?”
方鸻同样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那些从城卫军后面走出来的选召者,显然正是暗影王座的成员。其中一人还是他的老熟人,那个三番两次找他们麻烦的见习炼金术士。
不过对方在这行人之中显然地位不高,只在众人后面,而为首的人,则是一个女人。苏菲这时从后面走了上来,小声告诉他,那是暗影王座的会长。
“你认识?”方鸻有些讶异地回头问道。
但苏菲摇了摇头:“之前不认识,但我专门去查过,这些在公会注册信息之中都是公开的资料。”
方鸻了然。
而暗影王座的会长,那个女人从城卫军之后走了出来之后,看着这些灰烬之歌的成员,才开口道:“你们误会了,这不是我们的决定,你们也知道,我和你们会长是老相识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很难接受。”
她停了一下:“这是超竞技联盟的决定,你们可能不知道,但你们公会中肯定有人参与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你们应当清楚,这是严重违反《星门宣言》准则的事情。”
那些灰烬之歌的成员听了这话,不由面面相觑,这才稍稍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毕竟公会已经解散,他们和方鸻一样,心中也难免无法确定,是不是有其他人去干了这件事。
但这也未免太耸人听闻了一些。
只是他们才一放下武器,那女人便一挥手道:“先抓住这些人。”
城卫军一拥而上,女人看着这些人说了一句:“得罪了。”她言之凿凿的样子,让广场上灰烬之歌的成员一时之间也不知是不是该作抵抗,大部分人选择放下了武器,只有少数几人负隅顽抗。
但寡不敌众之下,还是很快束手就擒。
执政官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这才冷冷地开口:“你们说你们没做这件事,那我给你们这个机会自我辩驳。”他看向雕像上的凤凰之魂,仿佛这把都伦的圣剑——一时间反而成了他最大的依仗。
然后他回过身来,指着其中一人问道:“七天之前,你在干什么?”
“我怎么记得?”回话的人正之前负隅顽抗的几人之中的一个,此刻他被城卫军士兵按在地上,一脸愤慲至极的表情:“我可没参与那样的事情,你们简直无聊。”
但凤凰轻鸣一声,摇了摇头。
“假话。”公爵还未开口,执政官便下下达了判决。
那人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他忽然挣扎起来,大喊一声:“这是阴谋,你们合作起来搞我们!”他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但执政官看也不看一眼,只将手一挥。
“带下去。”
但话音未落,那人忽然怒吼一声,“可去你妈的!”那一刻按住他的城卫军只感到手上一空,才发现此人竟然已经化为一片白光,自杀复活去了。
选召者的刚烈,显然有些出乎在场的原住民们的预料之外。人们看着星星点点正飞向漆黑夜空之中的白光,一时间竟有些失言,广场上也安静了下来。
一片寂静之中,方鸻与苏菲不由互视了一眼。
“好戏还在后面。”只有一旁希尔薇德看着一幕,浅海一样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光。
“希尔薇德小姐?”苏菲回过头。
舰务官小姐轻轻摇头:“对方是宰相一党的人,不会无缘无故针对选召者,超竞技联盟也没这个能量让他如此行事,他这么做,肯定有后手。”
银色维斯兰的公主殿下回过头去,有点担忧地皱了皱眉头。
而这时,执政官只轻描淡写地看向下一人,再次开口问道:“七天之前,你又在干什么?”
那人一言不发,只冷冷看了他一眼,直接化为一道白光消失。广场上更静,只有执政官一人不为所动,继续问下一个人:“七天之前,你在干什么?”
那不过才是一个少年。
甚至在方鸻看来,对方年纪大约与天蓝、姬塔她们相仿,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只可能是灰烬之歌青训队的成员,甚至可能是训练生也不一定。
人们本以为又会看到一道白光升起。
但正是这个时候,那少年却吓得一下大哭了起来:“我、我不知道……这只是任务而已,我只是完成任务,这不关我的事……我没有违反《星门宣言》……”
广场之上如此安静,以至于只有少年一个人抽泣的声音。
剩下的灰烬之歌的成员大吃了一惊,而其中一人又惊又怒地看着那少年,大喊一声:“罗伊德,你在说什么鬼话!?七天前你不和我还有库克在一起吗!?”
只是他话音未落,执政官右手向下一划,后面城卫军手起刀落,那人便化为一道白光。
执政官这才向前走了两步,在高台上看着那少年,问道:“……别害怕,你们是圣选者,我对你们很了解。我明白你们是为了执行任务,那么你需要告诉我,给予你这个任务的人,是谁?”
那少年张了张嘴,吸了一口气,才答道:“是……是……”
“是一个女人……”
“是一个女人给予我们的任务,我、我认得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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