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使节和阿莎丽等一行人,在明军骑兵的护送下,已经抵达了遥远的大明京师。
使节被安排到了一处叫会同馆的地方,他们将在三天内、参加明国官员主持的下马宴,然后才谈正事。
果然如同阿鲁台所言,鞑靼使臣无须担心安危。京师的官员是否敌视、仇恨鞑靼人,根本不重要,他们有其复杂的规矩,只会按照经验和习惯来处理一切事。而且会同馆还有很多国家来的使者,都是一样的接待规矩。
而阿莎丽刚到京师,便马上被宦官请去了皇城。或许因为皇帝认识阿莎丽,所以她的安排有些特殊。
阿莎丽进城的时候,正是上午。这个时辰城里人特别多,道路也有些拥堵,街面上是人山人海。但她一进皇城,忽然之间就感觉清静了,红墙内外,简直是两个世面。
走过一道道气派宏伟的城楼,阿莎丽跟着宦官进了皇宫。她又走了好一阵,才从一条皇宫中的河流上的汉白玉桥过去,然后才进了一座宫殿。远处的宫阙重檐错落起伏,看不到头,不知道这座皇宫究竟还有多宽。
大明的皇城非常壮阔气派,阿莎丽一来难免震惊。以前蒙古人在大都的皇城,或许也有这么壮观,可阿莎丽出生的时候蒙古人就已经被赶到草原上了,她从未见过。
这座宫殿里,感觉更加清静。偌大的室内没两个人,只见皇帝朱高煦正站在一张硕|大的桌案后面。他的双手按在桌案上,趴在那里瞧铺在桌面上的大图纸。
朱高煦很快发现了阿莎丽等人,便抬头看着她。
阿莎丽临时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心绪,上前弯腰鞠躬道:“妾身拜见大明皇帝陛下。”
她虽未跪拜,也算执礼甚恭。正如阿鲁台说的,她的出身身份、注定了她应该做一些事,不管自己是否情愿。若要反抗绝不容易。
朱高煦道:“好久不见阿莎丽,别来无恙?这边有凳子,随意坐罢。”
阿莎丽想了想道:“谢皇帝赐坐。”
她走近了,便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图。上面画的东西和标记很纷繁,一眼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俩人再次见面,似乎有点尴尬,朱高煦也没多说话,仍时不时瞧图上一眼。阿莎丽便主动道:“恭贺陛下在辽东全胜。”
她确实在违心地讨好着皇帝。也许阿莎丽可以不这么说话的,但她去年发现了朱高煦曾利用了自己,便已经醒悟她与这个人的关系,并不是喜恶那么简单。
朱高煦抬头看着她笑道:“阿莎丽来祝贺,听起来真是有点奇怪。”
阿莎丽道:“比起蒙古国获胜,我更愿意看到两国停止厮杀。”
“和平。”朱高煦念叨了一声,“这也是朕愿意看到的事。”
阿莎丽问道:“皇帝陛下答应议和?”
“现在说议和,好像有点不太准确。但阿鲁台既然这么有诚意……”朱高煦指着阿莎丽,“朕当然是愿意修缮关系的。朕实际上一直都想与阿鲁台和睦相处,只不过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才造成了辽
东的局面。”
阿莎丽的脸有点红,她还没有说自己进京的来意,但朱高煦显然已经猜到了。
果然他接着便径直说道:“如果朝中官员与鞑靼使节谈得顺利,在使节离京之前,朕会封你为皇妃。”他顿了顿又道,“这只是联姻,不过是个名义。其它的事你不用担心,譬如你在心里念想谁、或是一些私人的意愿,朕都不会为难。”
朱高煦的话很直接,有点让人意外,阿莎丽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好。她抬头见朱高煦正注视着自己,心头稍急,本来她说汉话也不熟练,这时舌头忽然像打了结似的。
朱高煦也没继续说话,等了一会儿,便继续观阅他的图纸,并拿着毛笔在上面画。
阿莎丽渐渐轻松了一些。眼下这里只剩他们俩人,朱高煦也不是在故意冷落她,一时的沉默、反倒让关系似乎更随意了。她这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好像彼此间早已很熟悉似的,坐在一起可以不用交谈、却不显得尴尬。
“陛下在看甚么?”阿莎丽开口问道。
朱高煦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口道:“这个海图画得不像,埃及的苏伊士运河、应该出现的位置,好像有偏差。”
阿莎丽又脱口道:“埃及?”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你们阿苏特部的族人是色目人,来历与别的蒙古人不同,祖先住的地方、应该就在那个方向。对了,成吉思汗的子孙,大概也去过埃及附近。”
“听长兄说过,我们从遥远的西方来。”阿莎丽道,“陛下打算去征服那个地方?”
朱高煦不置可否:“从整个世界来看,这条通道是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如果朕不尝试控制,后人恐怕不会有人再去。路途太远了。”
阿莎丽道:“我原以为陛下最关心的是北方草原人。”
朱高煦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阿莎丽提到明军在辽东大胜时,朱高煦也没有太多的喜悦,他似乎真的不是太专注北方一隅的事情。
她忽然想起了长兄,想要辅佐一位大汗、恢复成吉思汗的功业。而眼前这个明国皇帝,似乎正在做那样的大事了?
“你的精神好像很不好。”朱高煦的声音传来,他头也不抬地说,“一会儿你去后边,暂且在柔仪殿的后殿里歇着罢。整座柔仪殿、都是朕读书的地方,没有别的人。后殿以前住过人,甚么东西都有,起居不成问题。”
阿莎丽道:“我听陛下的安排。”
朱高煦道:“咱们算是有缘,又见面了,有些事你也不用太计较。咱们认识的时候,牵扯到了军国大事,难免就有点复杂。”
阿莎丽摇头道:“妾身已不在意去年的事。”自从她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另一些事就显得不重要了。
朱高煦点头道:“那就好。”
阿莎丽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去年陛下劝我留下,当时陛下是否在暗示我、蒙古国有人容不下小王子?”
朱高煦放下了毛笔,看了一会儿
她的脸,说道:“这件事,朕不好说甚么。”他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朕明白你的感受。”
阿莎丽渐渐有点走神,喃喃道:“最难的是,不知该恨还是不恨。”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没有吭声。
阿莎丽道:“没有凭据,我不能认定,或许我也只是在骗自己……”
她回过神来,发现朱高煦仍然坐在那里、甚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而且他的神情,有一种诸如怜惜、同情的意味。他确实在理解她的感受。
这时阿莎丽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正在干着征服诸国的大事,竟然会在意她的那些私事。阿莎丽一时间心头有些异样。
“我不该说这些的,对陛下来说并不重要。”阿莎丽道。
朱高煦道:“那你该说甚么呢?朕是不是能占据埃及,对阿莎丽重要吗?”
阿莎丽听罢,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心情也立刻好受了不少。
她起身道:“那妾身先请告辞。”
朱高煦点头道:“你走后门出去,应该有宦官宫女在那边,有人会带你。”
阿莎丽弯腰鞠躬。
“对了。”朱高煦的声音忽然又道。
阿莎丽转头看着他。
朱高煦道:“那屋子里可能还有些衣裳和日常用度之物,以前住过那里的人留下的东西。你让宦官给你换新的罢。”
阿莎丽道:“妾身不会动别人的东西。”
朱高煦摇头道:“朕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不嫌,爱用就用,反正都没用了,那个人应该不会再回来的。”他的脸色有点异样,俄而露出自嘲的神情,用感概的语气道,“因为现实,有的人离开了。同样因为现实,你却来了朕的身边。”
阿莎丽不太明白甚么意思,便没多言。
她走出大殿时,果然见走廊上有阉官和宫女走动。一个宦官上前来,躬身说了两句话,便带引阿莎丽去了一个房间。从门口进去,只见房里摆着桌椅茶几,而里面还有房间,原来这是一处套房。
宦官告退后,阿莎丽从一道屏风走了进去,找到了卧房。
她很快看到一张桌子上,摆着铜镜、梳子以及各种各样稀奇的小物件,便猜测原来住在这里的也是个女子。果然阿莎丽在衣柜里发现了许多女人穿的衣裙。
阿莎丽这时才明白,为何朱高煦脸上那有点失落的感概,这个女人大概与皇帝有过甚么过往。阿莎丽不禁有点好奇。
她随便翻看了一会儿柜子里的衣裙,见到那些衣裙与汉人女子的不太一样。可能曾经这里的女人也是外藩来的。
阿莎丽回忆着朱高煦的那句话,有的人离开、有的人来了。她一时间倒有些疑惑,皇帝朱高煦究竟是个性情中人,还是冷静无情的帝王?
她坐在了床边上,周围十分安静。一时之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逃离了、那纷扰纠缠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