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兰芳在斗室中呆坐。之前她还能前思后想、考虑很多事,现在心头却如有乱麻,无法再理清思路。
“叮!”房门又传来了开锁的声音,她回过神来,望着那道门。过了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一群人站在了门口。有个没胡子的安南人太监,以及一些穿着盔甲的军士、其中还有安南将士。
两个明军将士拿着镣铐走了进来。那个太监摇着头,用很生涩的汉话说道:“不必。”于是拿着镣铐的人站在了旁边,没有再上前。
太监转身,看向阮兰芳,换作安南话道:“阮姑娘,跟我走。”
一众人带着她,走出了都督府大门,让她上了一辆马车。他们竟然一路去了王宫,阮兰芳感到十分困惑。
良久之后,她果然在王宫里下了马车,接着被带到了一间宫室内。这时她便见一个头戴凤冠、身披礼袍的美妇坐在里面,她的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姿态雍容高贵。阮兰芳见她的装扮和模样,很快猜出此人应该是陈太后。
穿着盔甲的侍卫离开了,太监对阮兰芳道:“快去向太后见礼。”
阮兰芳走上前,屈膝行礼,径直问道:“太后召我到王宫,所为何事?”
陈太后打量着她,温和地说道:“救你。我已经给新城侯张辅言语过了,才能接你进宫。”
阮兰芳面露惊讶,立刻跪伏在地,哀求道:“求太后、救救我大哥,我定当牛做马报答太后。”
陈太后站了起来,缓缓地走上前,亲手将阮兰芳扶起,好言道:“黎利和你兄长做的是甚么事,你知道的罢?”
阮兰芳愣在原地。
“无人能救他们。即便是阮姑娘一人,敢救你的,整个安南国、也只有本宫了,只因你是个女子。”陈太后道。
阮兰芳问道:“太后为何要救我?”
陈太后道:“同情。你是无辜的,毕竟那些事你做不了,只是被牵连罢了。”
阮兰芳的眼泪、忽然又流淌在脸上,“我二哥又做了甚么坏事?他甚么也不懂,最爱做的事,便是写诗。他从来没杀过人,待人那般友善……”
陈太后好言道:“可是,本宫也救不了死人。”
阮兰芳的情绪忽然失控了,哭诉道:“阮景异为甚么要那样对他,为甚么要那样对我?世上竟有如此可怕之人,他在黎利跟前要了一枚镯子、想讨好我,又百般诉说衷肠,竟然都是假的,竟然在背地里那般狠毒!我恨他,我恨所有人!”
陈太后的声音却很冷静:“他如果继续欺骗你,玷污你之后、再告诉你真相呢?”
“甚么?”阮兰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陈太后。
兰芳忽然想起了阮景异说的话:我是背叛者,说实话也不太在意别人的死活。可我家总算是将门贵族,我敢做敢认,不能太卑鄙。
此时此刻,兰芳才忽然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阮景异的意思是
,他还不是太卑鄙?
阮兰芳的身子忽然颤|栗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寒颤。
陈太后看着她说道:“你以前受的庇护太多了。相比我见过的坏人,黎利、胡氏父子等,阮景异本身倒还没那么坏……你今后愿意受我的庇护,侍奉我、忠于我吗?”
阮兰芳有些茫然地看着陈太后,过了会儿,她终于点了一下头。
陈太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既然有机会活下去,日子总得继续,你先不要想得太多了。”
……张辅已经离开了升龙城,去了东北边的松台卫(海防市)。
他站在松台卫的卫城墙上,极目眺望,已能看见入海口上的无数船帆。明军运送盔甲、火铳的船队已经到了。
大明船队最终要把东西送到东关城(升龙、河内),却没有走大江(红河)的入海口;而是走松台卫这边。因为北面的内河水道,相比之下更加安稳。
在松台卫所在的白藤江入海口,同时有三条江、以及一两条支流河水,从这附近入海。这些江河能通东江、然后从东江通红河。在这个方向有松台卫、河东卫(海阳)、志灵卫、北江卫、谅山卫五个明军卫城,还有许多屯堡、官铺,航线上有重兵,非常安全。
这批精良的军械用于装备安南国的军队,主要是为了在南攻占城的战场上、确保安南军的优势。当然军械不是白给的,需要安南国用稻米、蚕茧支付此项军需费用。
安南国君臣对此没有异议,因为军械的价格很低;明军之所以支持他们,不过是因为盟友关系。如果大明放开售卖,很多国家、都会争着用这样的低价购进。毕竟除了大明铁厂,所有地区的人即便有制作盔甲的技艺,成本也相当高,诸国军队的铁甲装备很少。何况安南都督府的明军武将,还会帮助安南军训练军队。
而此次安南、占城之间的战争,明军不会直接参与。到时候明军只会派出一些文武和小队人马,到战场上进行观察。
张辅眺望着大明的一片片船帆,沉思了许久,大概能理解到圣上的远略。
他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城头,回到了卫城中的衙署内。这时李彬、黄中两员大将已经到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生的武将。
李彬引见道:“大帅,此乃活捉黎利的骑兵百户马敢。末将率精骑驻清化时,马敢便效力于军中。”
张辅点头道:“马百户有大功,本帅进京之后,定在圣上跟前为你请功。你在都督府等着消息罢。”
马敢抱拳执军礼,喜道:“末将多谢大帅栽培!”
张辅看向李彬道:“此番丰城侯突袭黎利,隐蔽人马、时机捕捉都很恰当,用兵娴熟,居功甚大,本帅也定为你请功。”
李彬道:“末将皆是听从大帅军令而已。”
张辅回顾左右,接着说道:“本帅押解贼首进京献俘,此后以丰城侯李彬暂代‘安南都督府’左副都督(都督是安南国王陈正元兼领,挂个名头),黄
中为右副都督。一切军务皆由丰城侯决断。尔等定要遵照朝廷政令训言,不可有丝毫松懈。”
几个人一起拜道:“末将等得令!”
黄中的脸上露出一些失落的神情,倒也没甚么不满。毕竟李彬是靖难武将,地位高得多,以李彬为帅、让人心服口服。
张辅猜测,黄中的失落、估计是觉得进京献俘可以把李彬一起带走,如此一来安南都督府武将的地位,便是黄中最高了。
不过张辅心中有数。这个黄中是张辅的旧部,虽然很听张辅的话,可是能耐确实有限;而且黄中比较容易冲动,几次被袭扰之后,便想大肆屠戮安南人以泄|愤,不符合如今朝廷的方略。所以张辅不会让他在安南国掌权,省得增添烦恼。
黄中在安南国很久了,确实没多少建树。起初太宗皇帝把他从广西调来、护送陈天平,事情就办砸了,黄中遭受伏击差点全军覆没。要不是张辅为他求情、从诏狱里捞出来将功补过,黄中早就被斩了。张辅也没看错,黄中为了活命,在后来攻打重兵防守的多邦城时、非常卖命;那次也几乎是黄中唯一拿得出手的军功了。
张辅沉默了一阵,便叮嘱李彬道:“除了官军五卫控制的地区,将士们不要擅自去安南国别处,也不要过于干涉安南王室、地方官员的事务。有关安南国的军政诸事,都听陈太后的意思,若有不满之处,则上书朝廷言明情状,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与安南人冲突。”
李彬道:“末将谨遵大帅训话。”
黄中问道:“大帅走谅山卫、广西布政使司回国么?”
张辅点了点头:“走陆路。”
不久之前,他带兵坐了一趟海船去演州,亲自感受到海上的情状,确实不太安稳。当时遇到了一场不大的暴风雨,那船简直像被抛起来了似的、随时都会散架。海路的安危,往往很靠运气,除非是乘坐大宝船。张辅还是觉得,能走陆路最好不坐船。
黄中问道:“大帅何时启程?”
张辅道:“五日之内。”
黄中道:“末将等设宴,为大帅饯行。”
张辅却摆手道:“算了。”
黄中十分不舍地说道:“大帅还会回安南吗?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张辅顿时感觉到了一些伤怀,离别似乎总是这样。他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本帅要听从朝廷安排。不过你们若能好生驻守安南,过些时候,本帅可以请奏圣上,把你们调回国内。”
他说罢,便走出了衙署,抬头观望着自己数次征伐的土地,回头道:“临行之时,宴席不用了,找来乐工奏一曲裴侍郎的《万里金陵》吧。”
李彬等人的目光里顿时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大家都郑重地默默点头。
一阵海风吹进了卫城,让人感受一阵凉意。刹那之间,张辅想起了汉朝的一首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