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九州岛已经有些寒冷了。姚芳从博多港(今福冈市东)的码头上回头,顿时被海上吹来的风、冻得脸上发僵。
一行人从对马岛过来,航行路程并不远,往东南方向航行,过了壹岐岛很快就到了博多港。
正使不是姚芳,而是行人司的文官钱习礼,除此之外还有百户武将、护卫将士、翻译、官吏等十余人。姚芳作为一个商人,并没有甚么身份,原本不让他来的;但姚芳坚持要来。
姚芳认识博多的武官大内胜,还有在各寺庙的汉人和尚。他暗自便打定主意,正好趁此行程、去见见那些人,了解更多的消息。
钱习礼是武德年间才考中的进士,第二甲进士出身。因为行人司的官职空缺最多、他也不想去做地方官,便暂且在行人司任职,然后主动请命,作为外事人员来了对马岛;他在言语中也明确提起过,希望能取得一些政绩,以便在朝中掌管更重要的权力。由此看来,他是个比较直率的文人。
大伙儿刚到码头,很快得到大内家的礼遇接待,一切都让人非常满意。负责接待他们的人是个武士,虽然身材矮小、模样却十分精悍,他用流畅的汉话说明了情况,自称是“毛利贞长”。
毛利贞长多次鞠躬,执礼甚恭,他带着随从也每每跟着鞠躬,十分客气。姚芳等人之前还有点担心,此时见到这样的场面,大家都放心很多了。
博多港是个比较热闹的港口,有各种各样的小型木船前来,许多力夫搬运货物的忙碌场面、让码头上显得很繁忙。
毛利还带来了一些坐骑、一种矮小的马匹,让大伙儿骑马去城中。众人纷纷上马,紧张感已然不再,人们四处张望、观赏着东海异域之地的风物,相互交谈兴致渐高。
前面的钱习礼问身边的毛利:“阁下是甚么官职?”
毛利道:“在下乃大内氏的家臣,乃周防国人士。”
姚芳听到交谈的内容,心里对方位也大致有数。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大概属于“筑前国”领地,往东是“丰前国”,都在关门海峡的南岸,属于北九州地区;关门海峡对岸,靠海峡的南边便是周防国,北边是长门国。这四个所谓的国,目前都属于大内氏的领地。
至于大明皇帝朱高煦关注的石见国,在长门国的东北面,两地相邻。
毛利很周到地继续解释道:“‘明德之乱’后,大内家因平定大名氏有功,一度拥有九国领地,乃西国地方最强,在‘洛阳’称六分一殿。后来却发生了一些事,大内家最衰落时,只有周防、长门二国。当今家督(大内盛见)上洛之后,将军对家督的‘忠诚与恭顺’很满意,便让家督领了四国之地。
周防国的山口城,才是大内家的根本。不过近年来,家主多住在博多。在下是大内家的家臣,你们有甚么事、可以先与在下说,过几天在下便向家主引见。”
一行人骑马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座靠山的城寨前。这座城,比对马岛攻陷的城寨阔气多了,城墙有石基、夯土外面有包砖,不过比起大明的重镇城墙、仍然
显得低矮,只像一道院墙。
毛利将大伙儿引入城中的一座大宅子。安顿之后,毛利便派人邀请正使钱习礼前去见面,并准许钱习礼带两个随从。姚芳要求随行,成为其中三人之一。
他们在一个侍从的带引下,走进了一条封闭的走廊,两边都是格子墙。侍从走到一个地方,面对格子墙跪下,伸手拉开了一道木门,然后伏拜用日本语说了两句话。接着侍从要求钱习礼等脱鞋入内。
毛利已跪坐在了上方的位置。钱习礼等上前按照大明的礼节,拱手作揖,说道:“大明行人钱习礼,拜见毛利将军。”
这时后面的推拉门被侍从关上了。
毛利跪坐在原地,欠身鞠躬道:“请钱使君入座。”
在毛利的旁边,跪坐着一个穿着和服背着个枕头的女子,但她只是跪坐在那里。毛利正亲手捣鼓着茶具,继续在那里泡茶。
茶香弥漫着房间,周围十分静谧,地上的草席也非常干净。这是一个舒适的地方,唯独有点封闭,屋子也很矮,让人感觉有些压抑。
毛利在那里捣鼓了很久,做得十分认真。姚芳感觉腿有点不舒服了,因为他也是跪坐着的,偶尔不动声色地瞧旁边的钱习礼、那文官估计也和姚芳差不多的感受。不过他们都忍着,以免失礼。
跪坐的礼仪,应该来源于中国。但是自从中原王朝发展出了更舒适的家具之后,多年以前、便不兴这种姿势了。所以大伙儿跪坐久了反而感觉不习惯。
毛利总算是泡好了茶。旁边那女子,把几只黝黑的茶碗,恭敬地陆续递给了客人。里面只有一点茶,姚芳端起来便尝了一口。
味道不怎么好喝。姚芳心道:娘|的,就这种茶叶,犯的着那么仔细较真吗?
毛利端起茶碗时,却拿在手里轻轻旋转了一圈,十分享受地轻轻抿了一口。他看了一眼姚芳,说道:“佗茶,原先是从中原来。不过礼仪、含义已大有不同。”
他的意思大概是说姚芳刚才有点粗鲁?姚芳没吭声,但完全不领这个意思,毕竟大家都是武夫、装个啥?
钱习礼道:“将军竟是个风雅之人,佩服佩服。”
毛利道:“风雅不敢当,只愿使君能体会到‘和’、‘敬’之意。”
钱习礼听到这里,情绪外露,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按照大明朝的交往方式,别人尊敬自己,自己也要感激,所谓人敬一尺、敬人一丈。
钱习礼马上很有诚意地说道:“我朝对对马岛宗氏用兵,乃因倭寇之患,宗氏着实有庇护倭寇之实。圣上及朝廷诸公对日本国的态度,仍以和为贵。前征夷将军源义满,愿意接受朝廷册封,真心来往;但源义持将军对待邦交,有些强横了。下官等今番前来,于公也是想化解误会,两国重新遣使,商量君臣之仪。”
毛利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国与金陵相隔遥远,确实易有误会。”
钱习礼又毫不犹豫地沉声道:“我朝对
大内氏,尤为亲近。烦劳毛利将军,定要转告家督,朝廷的诚意。”
“钱使君深谙佗茶深意,以和为贵,又如此看重大内家,实乃‘敬’义。”毛利客气地说道,“大明为何如此看重大内家?”
钱习礼道:“大内家重商贸,亟需铜钱,还曾多年获得朝贡之权,以‘勘合贸易’得到实利。如此诉求,与大明朝廷的邦交国策一致。”
毛利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今番室町殿欲断绝朝贡,家督对此并不满意。”
钱习礼琢磨了片刻,问道:“是否有劝诫室町殿的可能?”
毛利道:“使君等安心稍留数日,待家督到来,使君可与详谈。”他接着有点神秘地小声道,“下次你们遣使到来,可以不穿官服,而穿和服。大内家与钱使君,或许能私下建立一些情谊。”
钱习礼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他立刻点头道:“此事不难。”
如果钱习礼与大内氏建立关系,那么有关日本国邦交的事务,钱习礼这个新晋进士、必然在朝中有说话的分量了。难怪他立刻就藏不住喜悦。
毛利又道:“钱使君不要心急,这件事并不简单,咱们慢慢来。”
钱习礼点头称是。
这时毛利道:“你们在此地安顿数日静候,下次见面,便是家督亲自前来了。”
“有劳毛利将军从中斡旋。”钱习礼道。
他说罢,便招呼姚芳等两个随从起身,然后抱拳拱手道:“告辞。”
毛利依旧跪坐在地上鞠躬还礼。
他们到门口穿上鞋,依旧从狭窄封闭的走廊出去,回到了之前下榻的房间。等送他们的侍从离开了,姚芳立刻去了钱习礼的房间。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姚芳径直沉声道。
钱习礼却道:“哪里不对?”
姚芳“嘶”地从牙齿前吸了一口气,“一时说不上来,或许觉得事情太顺利了。”
钱习礼笑道:“镇定。那毛利将军人挺好,为人谦虚,有礼有节,我觉得比咱们大明朝的许多武夫,讲究多了。大内氏若不待见咱们,何必煞费周章?”
姚芳看了钱习礼一眼,觉得这厮虽然能考中进士,但实在没多少世故经历。先前喝茶的时候,一点也沉不住气,别人稍微客气尊重一些,他便甚么心思都露在脸上了。
“还是小心点好。”姚芳叹气道。
钱习礼道:“稍安勿躁,等几天,拜会了大内盛见再说罢。”
姚芳无奈,只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想出门去问访大内胜,但直觉可能不会被允许,便听从钱习礼的意思,暂且在房里歇着。
夜幕降临之后,姚芳无法入眠。这地方说是在城里,但是与大明朝的城池不太一样,总是感觉有点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