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凤阳,也有一座皇城。
虽然大明王朝的首都、从未曾设在此地,但太祖皇帝的故乡、祖坟都在这里。来到凤阳的“废太子”高炽一家,便住在这座皇城之内。
皇城由中都留守司、京师派遣的宦官严加看守,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进得去;里面的人也几乎出不来。偌大的皇城就像一座牢笼,又像墓地一样、死气沉沉!
宦官吴忠走到这座皇城外时,最先看到的是一座石碑;石碑上的文字,乃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亲笔写的文章,然后叫工匠刻上去的。
序里面已经写明了太祖的用心,怕后世的文武只知道粉饰吹捧,子孙后代忘本,这才亲自写出来惊醒后人: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尔天灾流行,属罹殃,皇孝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大哥)先死,合家守丧。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史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二哥)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器(泣),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
兄弟展品路,衣恸遥苍。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予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爷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
吴忠每次读到这篇碑文,都很心酸。
太祖在文中,直言不讳地写下了当年的窘迫,开国皇帝幼年之时、简直惨不堪言!父母、大哥因为天灾死亡,竟连块墓地也没有,活下来的朱元璋与大嫂二哥一家生计辛苦;兄弟逃荒,历经艰难,颠沛流离。但是,不管怎样,一家人都相亲相爱,兄弟走投无路只能分别之时,更是“泣断心肠”。
虽然文章那么心酸,吴忠却读出了满满的亲情。难怪太祖皇帝对一家人那么好、十分信任,他可能以为家人总是把感情看得很重要。
吴忠却又想到,燕王对建文帝一家穷追不舍赶尽杀绝、高炽连几岁大的文圭也不放过,顿时暗自唏嘘难受。只觉得才过一两代人,皇家宗室就已经忘本了!
世间之情就是那么奇怪,一无所有之时的艰难困苦,并不能磨灭亲情;反倒是大家都拥有很多了,考验才真正开始,亲人之间为了权力、利益,简直是薄情寡义心狠手辣!
“咳咳咳!”吴忠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急忙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手帕捂住嘴。等他拿开了手帕,轻轻展开瞧了一眼,见到手帕上的血;接着他急忙将手帕捏在了手心里,放回袖袋之中。
他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两个宦官。他们的神情毫无异样,其中一个老宦官还讨好地说道:“吴公公竟会识字!”
“如今的宦官呐、识字的不少,不识字的人只能干点粗
活。”吴忠不动声色地说道。
老宦官弯腰道:“咱家年纪大了,只能跟着吴公公跑跑腿,等着老死在凤阳哩。”
他们说了几句话,提着东西走到了城门旁边的小门。守门的武将认识吴忠,笑着招呼了一声,然后才叫人搜查他们采办回来的东西……
这留守司的人、还有皇城的宦官,在新君登基后都换了不少人。像这个守门的武将,闲聊的时候便说过,他原来在汉王府一个叫“守御府”的衙门里当差,以前的上官、就是新封的侯爵之一王彧。
而吴忠在凤阳,也渐渐混开了。不仅以前的文武会给他面子,新来的人也愿意和他交好;原因很简单,吴忠是马恩慧的人!
新帝刚刚登基,便遣大将王彧前来中都凤阳、迎接马恩慧;王彧来的时候,对马恩慧那个恭敬礼数、那个排场,大伙儿也是亲眼看见了的。何况皇帝说过,马氏对他有大恩!这些事都不是假的。
有这一层关系,中都官吏、宦官都觉得吴忠有通天路子,还有谁愿意去得罪他?想套个近乎、攀点交情的人大有人在,大伙儿不一定能从吴忠这里马上得到好处,但拓展一下人脉也没坏处!
吴忠也非等闲之辈,以前他是建文帝身边的亲信大太监,当然也听着皇后马恩慧的差遣。“靖难之役”后便被送到中都来了,他在这里已经住了近十年之久!
马恩慧还被囚禁在中都的时候,吴忠便在这里渐渐有了点关系,处境开始改善。
等到新皇朱高煦登基,马恩慧被大将接走;吴忠更是立刻翻了身!
没多长时间,吴忠便与留守司、新遣过来的文武都有了交情。相互之间一合计,吴忠捞到了一个肥差:给皇城里关押的人采办用度。
这里面买了多少东西、每样的价格多少,那都是活络的,手段多样,查也不好查。吴忠手上多多少少能沾点油水,然后再打点一下相关的文武,那他的差事办得就更好了……
三个宦官回到皇城里的一座院子,吴忠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桐油罐子搬到咱家屋里去。桐油这东西用来点灯,烟大、又臭,哪能给贵人们用?咱们这等奴婢用起来,倒也合适。”
老宦官立刻点头道:“老奴明白!”
俩人对视一眼,一切都不必言明。
老宦官又问道:“这些新鲜的鱼肉果蔬,也得尽快送到‘逍遥城’里去哩。”
“咱家送过去。”吴忠道。
老宦官立刻便答道:“好咧!让吴公公操劳了。”
“分内之事而已。”吴忠淡然地说道。
老宦官笑着点了点头。吴忠瞧他的模样,猜得到他的心思:连块肉也要贪半块?
“逍遥城”在皇城东南角落,原来那里有一些廊房。年初动工,在那里修了一圈围墙,变成了一个院子,还改了个名字:逍遥城。
里面关的就是废太子朱高炽一家子。
人们进出皇城已是很严;那“逍遥城”还有人专门看守,不准废太子等人、与皇城里的人来往!如此一来,废太子一家可谓是如同囚犯。
吴忠提着东西走到门口,看到院门上面写着“逍遥城”三个红字的牌匾,忽然觉得颇有几分讽刺。新皇给关押高炽一家的地方、取这么一个名字,倒不知是甚么意思!
守门的宦官查了一番,便客气地说道:“咱家把东西送到厨房去便成了。”
“没事没事,反正咱家也闲得慌。”吴忠笑道。
他拧着东西也不去别的地方,径直去了厨房里,见到一个老厨娘,便又说了几句话。
这时一个穿着素雅绸缎衣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招呼了一声:“喂!你、就是你,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她显然不认识吴忠。但吴忠倒是认识她,她姓张、原来还是“废太子”封的贵妃娘娘哩!吴忠十分恭敬地弯腰道:“您有何吩咐?”
张氏道:“你下次买肉的时候,多买肥肉,可以吗?”
吴忠立刻点头道:“奴婢一定记住了。”
张氏看了老厨娘一眼,从头发上拔下来一根簪子,径直塞给吴忠沉声道:“多买肥肉。”吴忠却推拒道:“东西奴婢不敢收,事儿一定办。今日买的肉也很肥,还有酒。”
张氏听罢赞许地点了点,道了一声谢,眼神里竟然露出了些许感动。
吴忠心道:这人呐落魄的时候,才能懂不少事儿。当年他们家在京师皇宫呼风唤雨之时,何曾管过凤阳这些亲戚的难处?
张氏离开了厨房。吴忠却没急着走,他慢吞吞地在厨房周围转了一圈,又检查了柴米的储存情况,这才离开“逍遥城”。
他回到住处之后,今日便没正事了。吴忠径直回到卧房里休息,他将卧房的门关上,这才从袖袋里掏出那张手帕,悄悄展开来看,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过了一会儿,一副场景渐渐浮现到了吴忠的眼前。
那是马恩慧离开凤阳的当天,吴忠在路旁送别的光景。马恩慧坐在重重护卫的车上,她挑开车帘一角,看了吴忠好一阵子。俩人没能说上一句话,吴忠只能作揖拜别。
她的眼神里没有笑意,看了吴忠那么久,好像有话要说?
当时吴忠还以为自己能离开凤阳的;毕竟连皇帝都感念着马氏的大恩,马氏带个宦官回宫应该不难。而吴忠是马氏最信得过的宦官,她应该也想带着吴忠在身边的,若想办点甚么事都更方便。
但是马氏没有那么做!
吴忠也从未怪过马氏,因为他相信“皇后娘娘”留他在凤阳,自有考虑。
吴忠犹自细细地思索着,“皇后娘娘”究竟要自己做甚么呢?
他想了许久,又看了一眼手帕,不禁暗叹一声,心道:咱家还有机会替皇后娘娘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