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日下午,长沙城官军中军行辕里,张辅得到了一个禀报。
“大帅,行辕外有个军汉,自称李勇、说是大帅您派出去刺探军情的人。”一个武将抱拳说道。
武将神情平淡,因为这本就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但张辅听到这个名字,心下却是立刻一紧!
前不久张辅有鉴于朝野、战局的形势极端不利,终于下定决心写了降书。他在书信里提了一个细节:若汉王要派人来联络,便叫信使自称李勇。
这个名字有点来历。时至今日,张辅仍然认为、以前何福身边那两个亲兵,正是汉王军的奸谍!张辅也想起那两个人的名字了,一个叫李胜、一个叫张勇。
于是张辅取了其中的姓名,编了个“李勇”的名字。他忍不住在这种事上、想揶揄一下汉王。
张辅在片刻间就想到了这些内情,便看着下面的武将、点了一下头淡定地说道:“对,他是本将派到南边打探叛军动静的人。快叫他进来禀报军情。”
武将抱拳道:“得令!”
大堂上除了张辅,还有一些办公的文官宦官、以及几个武将。
那个名叫“李勇”的人当众被带进了大堂。张辅见之,当然不认识!
只见来人是个很年轻的汉子;汉王朱高煦那边、有很多年轻人干着重要的事,大概是汉王起兵之后缺少有经验的人才之故。
年轻后生的举止还算沉稳,但他一进来看到那么多文武,神情已经紧张起来……这下弄得张辅也有点紧张,张辅当然比后生沉得住气、只是有点担心这么年轻的人会出差错。
后生连礼节也忘了,径直走到公座旁边,俯身用很微妙的声音说起话来。他低声说着话,但声音不算很小、加上大堂上的环境也很安静,因此堂上的其他人是勉强可以听见的。
“咱们在那边的人,带回来确切消息,叛军准备渡江的地方在东洲岛……”化名李勇的后生说道。
张辅顿时十分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李勇又把已经拿到手里的一封信递了过来,用身体挡着他的动作。张辅不动声色地接了。
这时张辅略一思索,便道:“你下去罢,若有消息立刻来禀报本将。”
李勇抱拳道:“小的遵命!”
等李勇离开之后,张辅若无其事地继续翻看着公案上的奏报与卷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默默地把刚才收到的密信拿上来拆看,然后展开浏览内容。
信中写着,柳升也投降了!张辅看到这里,顿时情绪复杂、夹杂着一种恍然大悟的心情。他心道:我之前就猜疑柳升,果然没猜错!
张辅继续往下看。很快他便看到了汉王的威胁和要求,忽然一股怒气从他的丹田升起、直冲脑门!
他怒不可遏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动作立刻引起了下首几个文官的注意,他们随即悄悄地侧目观望上位的公座。
激起张辅愤怒的原因,是汉王前后两次的亲笔信,态度反差太大了!
之前汉王说得多么好听!不仅不计前嫌、而且字里行间充满地欣赏与讨好,又是不惜笔墨地叙旧、又是谈“靖难”情意,简直就跟自己人一样。
而今等到张辅刚刚就范、送了降书,汉王的意思马上就变了,立刻要求更多,完全不顾张辅家眷的死活。
汉王在信中,要求张辅设局聚集水师,然后发动兵|变!这种明目张胆的干法,必定会彻底激怒朝廷君臣,张家全家还有活路吗?!
这就是欺骗!
甚么品行诚意,都是狗|屁!张辅立刻想起了当初在安南国的时候,洪熙朝廷君臣拉拢他的姿态;以及后来张辅效忠之后,朝廷冷落排挤他的所作所为……那汉王朱高煦、与朝廷那些人,有甚么区别?不过都是尔虞我诈不择手段,为他们自己谋利罢了。
张辅心里一片冷意,冷静了很久才稍稍平息情绪。他心里明白:为了权力,或许人们都是这样的无情无义。
他镇定下来后,骂了一句:“朝廷官军作战不力,正是这些人疏忽渎职!”
立刻有文官劝道:“大帅息怒。”
张辅愤愤地起身,拂袖而去,很快便从后面的穿堂过去了。
他来到书房里,独自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从红袍官服的袖袋里、把那一团纸摸出来,然后展开放在桌案上重新抚平。
此时张辅这个身材高壮的壮年汉子,忽然觉得心里一酸,若非强自忍住,他差点要流下眼泪来。他心里想着家人、以及天下形势,一时间无奈、伤心、畏惧都全部充斥在了胸间。
张辅重重地呼吸了几口。他又叹了一口气之后,牙齿便用力一咬,定住神喊道:“来人,召柳将军议事!”
门外的侍卫应答道:“得令!”
等了一会儿,柳升入内,这个大汉相貌不错、皮肤很白净。柳升抱拳道:“末将拜见大帅。”
张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指着几案一侧的椅子。
柳升坐下来,说道:“末将过大堂时,听说有人惹怒了大帅。不知何处出了纰漏?”
张辅看到柳升那一本正经、忠心耿耿的神态,忽然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含着讥笑以及自嘲。张辅一言不发,把汉王的密信递了过去。
柳升接过东西,看到皱巴巴的信纸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张辅,然后便默读书信。
因为密信里最先提到的、就是柳升投降之事,所以柳升几乎在顷刻之间,脸色就变了!
柳升再次抬头看张辅,二人面面相觑。柳升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一张脸上写满了尴尬与无地自容。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却都一声不吭,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张辅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于是比柳升镇定多了。张辅轻轻扬了一下下颔,“往下看,后面还有事。”
“是……”柳升尴尬地埋下头,目光重新投到信纸上。
柳升看完之后,又看了第二遍,然后才小心翼翼把信纸放到几案上、手指压住往前轻轻一推。
张辅想了一会儿,这才默默地伸手拿起信纸,折好放回袖袋里。他看了一眼敞开的书房门口、离这里有好几步远;接着他便欠了欠身,把上身倾斜,向柳升靠近。
柳升也十分配合地把头靠了过来。
张辅悄悄说道:“信里已经把大致方略安排好了,咱们照着做就行。
先召集官军大将与军中官员议事,谎称‘叛军’将在衡州东洲岛架设舟桥、强行突破湘江;这事儿汉王军也会作出动静,策应咱们。军情应该不会出现问题。
然后咱们便制定依靠水师、反击叛军的方略,以图尽可能地阻击叛军渡江,逼其从广西绕行;如此拖延叛军进攻时间,可为朝廷重新调集大军、部署防线争取时日。
接着,咱们便调动水师、长沙城的官军,水陆一起南下。大军到达衡州附近时,我便召集水陆两军的武将们商议军务,咱们趁机发动兵|变!
长沙城中剩下的陆师人马,大多是柳将军麾下的部将和将士,只要你站出来说服众将;加上我这个‘平汉大将军’号令,兵变成功的机会很大。
而今军心动荡,人心惶惶,水师诸将若被咱们控制说服、不愿投降者被除掉;剩下的水师将士,大多数人都很可能会顺水推舟、反水到汉王那边。”
柳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脸上似乎疑虑重重,也没有说话回应。
张辅见状,不动声色地问道:“柳将军有何难言之隐?”
柳升也看了一眼门口,够过头来,悄悄地说道:“我派心腹去安顿家眷了,可眼下尚未收到回应。”
张辅冷冷道:“柳将军至少安排好了,多少有些机会。本将根本没机会安顿家里的事!”
柳升的眉头紧皱。
张辅又沉声道:“咱们干的是干系大明江山社稷的大事!几十条人命在此跟前、算个甚么?这长沙城、军中、中军行辕都有密探,拖得越久越可能出现意外;事不宜迟,谨防夜长梦多!
柳将军,干大事决不能瞻前顾后,要干就不能犹豫徘徊。咱们应马上动手准备。”
柳升的脸本来就长得白、比几乎所有武夫都白,此时他苍白的脸色,更是像一张纸似的!柳升终于用力点了一下头。
张辅看了他一眼,说道:“陆师从长沙城到衡州府东岸聚集,行军距离三四百里;因此咱们从下达军令到行军南下,估计要花十天时间。
而水师在荆州府、武昌府大江上的战船,便来不及调动了;咱们只调洞庭湖、湘江各处的水师战船,已是水师的大多数兵力。十天之内,水师很容易赶到‘战场’。”
柳升抱拳,正色沉声道:“便依大帅之见,就这么干!”
张辅脸色虽冷,却露出了一丝认可的表情:“我就喜爱与武将一起干事,咱们弟兄说干就干!文官最磨|蹭!”
柳升小声道:“这种事,可也不比在战阵上拼杀轻巧。”
张辅轻轻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