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要抵达泸州纳溪县城、原本只有两天路程了;这时天上却下起了小雨。朱高煦下令在一处叫江门集的小镇内外扎营,等待雨停。
空气中没有风,小雨淅淅沥沥,远看似雨似雾,便仿佛梅雨一般。四川的气候,果然与北平云南都不相同,现在还在十月间,若是北平等地则很少下雨,更难见到这种绵绵细雨。
道路渐渐变得一片泥泞,朱高煦的靴子上、小腿上尽是泥污,甚至背上都有泥点,好像在走路时溅到了身上。
军中将士征用了一座瓦房作为中军行辕。朱高煦等人走进这处已被大军占据的小镇,见路边的石板上长着青苔,雨中的街巷房屋显得幽静而古朴。朱高煦抬头就能看见不高不低的山,据说现在看得见的那座叫九顶山。
不过大军的到来,立刻给这座市集注入了热闹的气息。马嘶人嘈,便是路上此起彼伏的整齐脚步声,气氛也十分喧嚣。
初冬时节的四川气温并不算低,即便下雨了估计也有将近十度,晚上反正是不会结冰的。但只要人一坐下来不动,就感觉寒冷刺骨,湿冷。朱高煦问当地人冬天怎么过,他们回答说只要一直干活,还会出汗呢!
这场小雨一下就是三天,还没有停的迹象。没有激烈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但相当之缠绵,连绵不绝没完没了。
朱高煦想下令冒雨在泥泞中跋涉到纳溪县,毕竟只有两天路程了;不过他们就算到了纳溪县、暂时也渡不了江,他遂作罢了。将士们长途跋涉一个多月,正好休息几日。
朱高煦站在瓦房外的檐台上,抬头看着远处。在朦胧的雨幕尽头,冬季仍然是青绿的山脉、就在视线之内。
诸将今天都还没过来,周围的屋檐下,三五人一起的是一些当值的亲卫。
妙锦的声音道:“我叫人搬了炉子到堂屋来,烧水给汉王沏了茶。你要是冷了,坐到炉子旁边去罢。”
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妙锦的目光马上回避了。
之前那天朱高煦见到集市上的百姓,顺口问了一句冬天怎么过。这时妙锦以为他怕冷,所以才提到炉子?
就在这时妙锦又轻声问道:“我还没问你,王府上有几个妻妾,你为何独独带我从征?”
朱高煦回答不上来,他每天脑子里想的事太多了,不是做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但此时想到那只炉子,他马上有了说辞,便答道:“能更多了解你。”
妙锦的声音略带一点埋怨、或是娇嗔的意味,“那么久了,汉王还不知我?”
朱高煦道:“无论在北平的事、还是在京师,我与你总是在经历一些起起落落的风浪。但或许,只有平常无奇的朝夕日常相处,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罢?”
妙锦没再吭声,似乎在想着朱高煦的这种说法。
朱高煦的思绪也立刻难以控制地转移到了军情上去了,各种消息、军粮维持等等。
但他再次开口时,也没说面前的处境,他只指着远处的九顶山道:“那座山挡了视野,一出门就看见山,除此之外甚么都看不见。”
片刻后他有接着道:“不过就算翻过了九顶山,照样如此。这种地方是丘陵地形,过了一座大山,还有一座小山,视野难以开阔。”
妙锦轻轻点头,但没有搭话。估摸着她还没听明白、朱高煦究竟想说甚么,便未急着开口。
朱高煦又道:“有一种心病叫幽闭症,在密闭的地方呆着会非常恐惧。我没有这种感受,不过看见山却总是让我很舒坦。”
妙锦听到这里,抬头看九顶山,又默默地瞧着朱高煦的脸。
有时候人的语言不一定能叫人们听明白,但别人能通过表情和肢体能猜到一二;这也是汉人和土人来往时语言不通,却也能勉强交流信息的缘由罢?
朱高煦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反正他现在心情相当不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不只是山挡了视野这么一件事……
以前的他出生在内地丘陵地区的乡村,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时,家乡与古代的情形无异,牛耕、肩挑、土路、草瓦房。但他知道外面有汽车飞机高楼大厦。所以他一向对于身在山中的感受不好,而且对海有种难以名状的执着情怀,大概是沿海先富庶的缘故。但他站在山坡上眺望时,除了山就是山。
甚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听说、猜测、想象。
妙锦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出神,“汉王定然能度过难关。”
朱高煦微微侧头,他的心思大概被妙锦猜准了。
“嗯……”朱高煦轻轻点头,发出习惯性的一个声音。
此时此刻,朱高煦确实心里很堵,他甚至开始质疑当初定下的战略是错的!
他带着那么多人翻山越岭、艰难跋涉地走了一个多月,几乎一仗没打,除了山还是山!时至今日进退维谷,前方重重阻隔,敌军仍在千山之外、更不知动向会何如。
而四川布政使司的大江南岸地区,多是山区丘陵,百姓并不富庶、人口也有限。朱高煦等两路七万大军,粮道被断,暂时虽然尚能维持,但时日一久,军粮征用肯定会出问题。
进军四川的主力如果不能有所突破,情况便十分难堪了……南面盛庸、平安只有正规军两万多人,贵州顾成蠢蠢欲动;张辅在腹背或许已经有所调动。西边沐晟部,照样兵力单薄,而今隔着崇山峻岭,两军极难联络。
多日来,朱高煦从不敢在将士们面前表现出丝毫动摇。但他内心里难免动摇,人有时候总是忍不住、会把事情往糟糕的地方想,越在意的事越会这样。
他甚至想了很久,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方略,以便跳出这等境地。然而并没有甚么用,先前大伙儿在昆明已经商量好了,现在临时改变谈何容易?
朱高煦此时的脸色必定是十分难看,不知
过了多久,他转头看妙锦时,见妙锦美目里的光也在他脸上抚绕。那对美艳的杏眼,饶是没有修饰,也十分漂亮。她穿着道袍,但难掩身段的美妙,髋部的轮廓、隐隐比肩膀还要略宽,腰身却是婀娜柔软。
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出身书香门第,先帝欲封贵妃而她不愿,却心甘情愿跟着朱高煦在这山窝里跋涉。
妙锦在巫山桃源时说,高煦最让女子动心的、可不是你的荣华富贵。朱高煦觉得她可能是真心话,不过他作了另外一种诠释……他若只有荣华富贵、肯定无法让一些根本不缺富贵的女子动心,但没有也肯定不行。毕竟前世的经验告诉他,白富美只是痴心妄想。
对于住王宫、锦衣玉食、受人敬畏尊崇、让美人动心,这些东西朱高煦是很在意的。更还有家眷、以及所有身边认识的人,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上面了!
这一场战争,朱高煦口上不承认、但心里明白,它就是为了私利!而且他最在乎的也恰恰就是私利,以及眼睛看得到的人。
“这一切来之不易。何况最初就说好了的,一定要复仇,一定要反抗他们对我的污蔑。”朱高煦开口喃喃道,“我觉得还可以想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大江上游水情复杂,薛禄想一纸政令封锁大江恐怕不易。相必一定有甚么地方可以渡江,一定!”
妙锦与他眉目相对的瞬间,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似乎在鼓舞他。
就在这时,韦达、刘瑛、侯海三人走进了小院,他们还带来了一个信使。几个人见礼罢,信使呈上了瞿能的亲笔奏报。一个多月来朱高煦与瞿能通过书信交流,早已熟悉了瞿能的笔迹。
朱高煦展开信一看。
瞿能写道,有宋以来、世人将大江上游称作金沙江。金沙江江面较窄,多处水流湍急,而在弯曲较多之处水流较缓。末将一面在永宁河畔伐木作舟,一面已分兵取宜宾县,于金沙江段寻找渡口。乃因沱江上有官军战船,我部新造舟船较小,或不能水战得利;而沱江官军水师若逆流进金沙江,颇为不易更耗费时日,我部可趁机渡江矣。
看完了书信,朱高煦回顾左右故作从容道:“瞿将军有办法渡江了,你们也看看。”
说罢他将书信递给身边的几个传视。
……次日,雨后天晴。小小的江门镇内外,军营里、大路上更加热闹喧嚣了。朱高煦骑着马,在各处走动,时不时大声对将士们喊几句话。
“薛禄这宵小之辈,给本王提鞋也不配,他急得烧毁船只,想用大江阻挡本王。本王将率弟兄们渡过大江,击败薛禄这小人!”
“此战必胜!要让天下都看见,汉王军是大明最善战的精锐。只有汉王,才是弟兄们的自己人。”
无数将士呐喊助威,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艰难步行,弟兄们还保持着这等士气。朱高煦觉得自己仍然低估了将士们的耐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