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府里,给世子妃梳头的丫鬟一直都是萝儿。
萝儿模样儿普普通通,却是心灵手巧、做事细心讲究,还很能察言观色,深得张氏之心。世子妃张氏一天没有萝儿侍候,就会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今天下午,萝儿给世子妃梳头打扮,更是额外小心。此时张氏的脸色特别难看,就好像那乌云密布的天空,还没打雷下雨,但人们都得提前防着淋雨。
大概是因为世子上午在宫里、被他的父皇狠狠训斥了一顿的事儿,接着世子府上的教授等官吏也被抓到诏狱去了。世子灰头土脸回来,又与张氏关起门争执了好一阵。
萝儿的手又轻又稳,抚平张氏的乌黑头发,然后拿起一枚金簪精准地轻轻送到头发里。就在这时,忽然张氏伸手就拔了下来,一下扔在地上,骂道:“你没长心么?”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萝儿急忙跪倒在地,伸手捡起金簪,忙拿出手帕擦拭。但她真的不知道究竟哪里错了……
张氏看了铜镜里一眼,又指着铜镜里的丫鬟道:“你还笑?是不是看见萝儿被骂你很高兴?”
侍立在后面的丫鬟浑身一抖,脸色马上纸白、惊道:“奴婢没笑,奴婢真的没笑啊!”
萝儿马上回头道:“你还敢顶嘴?世子妃娘娘说你笑了,你就笑了,世子妃娘娘会错吗?掌嘴!”
那丫鬟无力地跪倒在地,浑身直哆嗦,见萝儿凶巴巴地看着她,丫鬟只得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啪”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啪、啪、啪……”地自己打起来,不敢再说一句话。
萝儿从铜镜里悄悄看了一眼张氏的脸,便不动声色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给张氏梳妆打扮。在“啪啪”的声音中,只消往铜镜里看一眼,就能看见的那个丫鬟脸已经肿了。
过了一阵子,张氏梳妆罢,脸色稍晴,转头道:“停了。去把世孙带过来。”
萝儿立刻说道:“娘娘仁厚宽容,还不快谢恩!”
那丫鬟只得伏下磕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萝儿立刻出门去了,不一会儿,身穿黄色小袍服的朱瞻基就被牵着手进屋来了。张氏看了一眼门口,萝儿立刻招呼所有奴婢退出。
张氏便在房间里“叽里咕噜”地和世孙说了良久的悄悄话。
不多时,朱高炽进门,见张氏打扮得整整齐齐,便道:“下午你还要出门?”
“妾身要进宫里一趟。”张氏道。
“今日父皇大发雷霆,你还去触那眉头?”朱高炽皱眉道。
张氏道:“世子爷是被冤枉的,有人在背后使坏!‘仁圣天子’,好歹毒的用心!”
朱高炽铁青着脸,一副憋着闷气的样子道:“俺当然知道,但在父皇面前没法解释,唯有认错……只因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其中有坐实了的事。
今年初父皇登基,昭告天下,于是山东地面除济南城之外、各地纷纷投降。郭资前往受降,竟擅自调拨军粮赈灾!郭资一直在北平辅佐俺、被视作俺的人,因此没法说清楚,最后便都
算到了俺的头上!可这事儿俺真的一无所知、直到最近才闻得,别说去指使郭资了。”
朱高炽又皱眉道:“谁的消息那么灵通?”
“还用猜么?除了你那好二弟,谁会使坏?”张氏冷冷道,“那家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刚过门的郭氏看似洁白无瑕,小小年纪、却也是一肚子心眼!咱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朱高炽一言不发,脸色相当难看。
……等张氏带着世孙进皇宫时,皇帝朱棣还在东暖阁看奏章。
隔扇外面传来脆生生的声音:“皇爷爷,皇爷爷……”
宦官的声音道:“世孙小声点,嘘!世孙的皇爷爷正在办国家大事哩。”
“让世孙进来。”朱棣开口道。
“皇爷爷!”朱瞻基绕过隔扇,手里拿着一张纸、便欢快地跑向朱棣。
“慢点!”朱棣见孩儿脸上天真的笑容,沉重的心绪也似乎变得明朗一些了,“孙儿手里拿的甚么东西呀?”
朱瞻基得意洋洋的样子,双手把宣纸放在朱棣手里,说道:“皇爷爷,孙儿学会写字了,皇爷爷看孙儿写得好么?”
朱棣低头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字:功德千秋。
“哈!不错不错,像模像样的。”朱棣笑道,“孙儿知道你写的四个字,是甚么意思吗?”
朱瞻基开口就嚷嚷:“先生教过孙儿的,意思是,因有皇爷爷治理天下,百姓才有饭吃、有衣穿,一千年后的子孙也能享皇爷爷的福泽。”
“哈哈哈……”朱棣顿时大笑,伸手捏了一下朱瞻基的小鼻子,“先生教得好,不过孙儿聪明,方记得熟。来!”
朱棣满面笑容,伸手到御案的笔架上,手指在一排毛笔上划过,捏住了一枝碧玉笔杆的毛笔,取下来放到朱瞻基手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爷爷送你一支笔,好好跟先生学写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朱瞻基背着小手,有板有眼地背诵了一遍。
朱棣大喜,丢下奏章,耐心地开始给朱瞻基解释那句话的意思。
几个宦官都躬身侍立在一旁,见到朱棣脸上的笑容,他们似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
今天上午世子刚被训斥,下午就有很多人知道了。
玄奘寺里,姚广孝身穿粗布僧袍,左手数着佛珠,右手敲着木鱼。“笃、笃、笃……”的木鱼声富有节奏感,十分平稳、丝毫不乱。
就在这时,木门“哗”地一声被轻轻掀开了,一个和尚走了进来。然而姚广孝敲木鱼的动作丝毫没有被影响,坐在蒲团上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刚进来的和尚是庆元,本来就是玄奘寺的和尚,在寺里已经多年了。
庆元双手合十道:“大师,袁施主求见。”
“有请。”姚广孝道,枯燥的木鱼声总算消停了。
不一会儿,身穿团领袍服的袁珙便走进斋房,木门马上被人掩上了。袁珙一边行
礼,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上午的事儿,道衍大师可知了?”
姚广孝微微点头。
袁珙遂上前几步,沉声道:“京师人口逾百万,茶楼酒肆客栈不计其数,此事发生前,咱们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现在更不知往何处去查。”
姚广孝慢吞吞地把木鱼手柄放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几案上,叹了一口气,一边慢慢抚着佛珠,一边沉吟道:“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
袁珙听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姚广孝抬起头道:“人往往太容易宽恕自己,便忘记了应该先处理好自身的问题。你们自家里的人擅自妄为,招呼不打一声就做了事;现在你们却去怨别人知道了、怨别人做文章,岂不是贻笑大方?”
袁珙沉声道:“那郭资虽也是旧燕王府谋臣,但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他以前就是做官的。”
姚广孝眉头一皱:“袁寺丞要这么算,那么与你们一路的人、有几个?”
袁珙顿时一愣,忙双手合十拜道:“下官受教了。”
姚广孝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没有郭资先在山东拨军粮分给饥民,在山东、山东!甚么‘仁圣天子’的话就仅仅只是流言蜚语,不足为道。此事最是有口莫辩之处,便是确确实实有这件事,你怎么辩?”
“请道衍大师示下,下官等该如何应对?”袁珙恭敬地拜道。
姚广孝抬起手,久久地停顿在空中:“万勿争辩、求情。圣上不提那件事,你们也不要再提。眼下只能以退为进。”
姚广孝说完,又喃喃道,“早知有此事……上回你们让世子为方孝孺求情,也不该做了。现在世子四处收买人心之事,不管真假,却已是坐实。”
“何以以退为进?”袁珙欠身道,“还望大师详细赐教。”
姚广孝递来一个眼色,袁珙便附耳过来。姚广孝小声道:“事关太子之位,你们不仅不能进言,就算圣上问起,也不要说得太清楚了。不能太急进。”
袁珙道:“既然大师示下,下官等只能遵照。”
姚广孝不动声色道:“老衲也是无可奈何,原以为可以一鼓作气为你们办妥,现在只能求稳了。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忧,此事胜算仍大。一因世孙,二因皇后,世上因果缘分早已注定。”
袁珙拜道:“多谢道衍大师真言。”
姚广孝不再答话,缓缓地拿起木柄,很快就传出了“笃、笃、笃……”的木鱼声,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似乎从来就没睁开过。
袁珙默默地再次一拜,转身走出了斋房。
袁珙前脚刚走,庆元和尚后脚就进来了。庆元稳步走到姚广孝跟前,在姚广孝耳边耳语了几句话。
那木鱼声竟然有片刻的些许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节奏。
“大师要见见姚芳么?”庆元轻声问道。
姚广孝摇摇头,“随缘罢。”
“是。”庆元便后退向木门。